冥界鬼城并没有魔界那般瘴气弥漫,终年阴郁。两百年前,白肆曾被师父季霖放在这里的无妄河里沉睡整整三年,一直由鬼城代为看守照料。关于她是怎么误吃了魔果,又是怎么入了魔怔,她都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自己在那无妄河深处的冰棺里,随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静静漂浮,周遭空灵,偶尔也能听到食人鱼成群的大肆掠过,激起一连串的泡沫。她虽然看不见,却总能感知到。比如岸上的小鬼正为追不上漂亮女鬼而发愁,唉声叹气,对着白肆倾诉,河边的鬼婆婆又因为做的汤好不好喝同孟婆争论,说白肆醒了,就让她来尝尝评评理,甚至连老阎王都会时不时的来钓鱼,把鱼钩放在白肆的冰棺附近总能收获颇丰,哈哈大笑着夸赞一番她。这里是鬼的天下,却是她见过,最热闹淳朴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的神识,她还不能视物,只能用神识。那是她最难熬却也是最安心的三年,魔果的威力吞噬着她的本心,有时候她觉得是自己,有时候又是另一个人,她心里难受的紧,仿佛被魔物操控,生不如死。可是,每次熬过黑夜,当第一缕微光穿透河面,老阎王就会带整个冥界的鬼来到无妄河的彼岸花丛里,呢喃着古老的咒语,一点点吸走她身上的另一个人。她心里是感激的。只是越往前的事情,在她脑海里越是模糊不清了。
“殿下。”身后传来一句男子恭敬的声音。
白肆转过头,阎王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不知怎的,她脑海里飞快的闪过老阎王的样子,“阎王倒是长得真像你父亲。”她脱口而出。
他略微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轻声道:“玉燕,他,在何处?”
白肆打量着他,身高八尺,浓眉大眼,她对他的模样很是肯定,点了点头,道:“玉燕的眼光一向很好。你可知,他专是心悦你我这般寡言清淡的人。”
这阎王一听,面上有些挂不住,耳根通红。
“姓白的!”玉燕从屋里走出来,叉腰喊道。白肆正襟危坐笑而不语。
“芽女之事今日该有了断,再不可逾规。”阎王扶了扶自己的珠冠,看着玉燕。还未等她回话,就拖着一身暗红衣裳快步走出府去。
玉燕一甩衣袖,第一次潇洒的坐在白肆身边,挑起她的下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两日前我的阎王大人才因为千阑同我置气,今日又被你气了一道。”
白肆窃笑,“这样一来,可见他对你的一片真心啊。”
玉燕放下手,看向无妄河孟婆桥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拜你所赐,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了。”
……
孟婆今日忙的紧,不知道那地上是不是又开始改朝换代,鬼魂到处都是,要不是鬼婆婆也来帮忙,她怕是支撑不下去。
白肆看见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孟婆桥,皱了皱眉。离开冥界两百年了,两位婆婆倒是和睦不少。
“怎么?不去看看。”玉燕站在她旁边看着桥头道。
“算了。想必鬼婆婆她们都不怎么认得我了。将死之人,给别人徒留悲哀。”
玉燕看了看她,不再相劝。
“你看。”他随意一指,桥头岸边,彼岸花前,定定站着一个女子。
“足足站了六日。就算是魂魄,不吃不喝,可照这样的站法,不出三日,也会魂飞魄散。她说她要等一个人。”玉燕皱眉,眼底满是可怜,“她等不来的。起初我想帮她,于是就去查了她的阴阳簿,她生前的有缘人,凡尘名曰:九玉。没有前世今生可寻,我猜,应当是天上历劫的哪位。孟婆说,这样的痴情人儿,她见的不少,总是在桥头不肯喝汤,傻傻站到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
白肆低下眸子,静静的听。
玉燕双手抱胸,头疼的紧:“既然是神仙,断不会来寻她,我如实告诉她,她也不听,后来,我又让鬼差们抄了她的事,还画上她的画像张贴在了南天门的异闻录上,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个显眼的位置。最后你也能猜到结局。”
“她既然知道,那人想必不愿见她,她又为什么执迷不悟呢。”白肆道。
“唉,从前只觉得你最是看重面子,如今我倒希望她同你一样,何苦这样站在桥头,任旁人看着。可你不知道,她也着实英气,身前是个女将军武功了得,我的鬼差们都害怕她!我就想不通了,怎么到了情这儿,就是执拗呢。快快,替我想个好主意。”
“我知道,你可怜她,不忍心伤害她。既然她生前也是个征战沙场的巾帼英雄,不如你就收她做你部下,当个鬼差也好。”白肆看着远处的芽女,那芽女也正定定地望着她。白肆赶紧收回目光,她知道芽女要等的是谁,可她也确实帮不了她。
玉燕醍醐灌顶般砸了下拳头,“就这么办!”他拉着白肆冲到桥头,芽女一直都在望着她们,此时一见玉燕过来,就举起自己的胳膊,满是戒备。
周遭人山人海,鬼差们领着凡人勾勒生死簿,面前的人就算死了,依旧傲然于旁,显得格格不入。白肆隐在玉燕身后,瞅着这个生前比男人还要勇猛不屈的将军,她有一种白肆说不上来的美,这种美,是从前白肆最向往的。
“我不是来捉你的。我且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当鬼差?你可以边等他边续阴命。否则你知道的,三日后,你就魂飞魄散了。”玉燕一脸真诚地问道。
芽女微微舒展开长眉,模样漂亮却透着数不尽的倔强。她摇了摇头,抿嘴不语只是盯着玉燕身后的白肆,红衣入眼,在她眼中,白肆就像是清晨一株沾满露珠的芍药花,万紫千红里最独特的一朵,这个女人的脸,美得不可方物。她也无数次见过战场上被鲜血染就的大红衣袍,没有一人,能像她身上的红衣这般令人望而生畏,红得扎心。
芽女看着女子走上前来,字字珠玑,:“将军的一生,可不是这样潦草收场。既然这么不甘,将军就应当应承下来,去寻个彻底。”
“你,是他的妻子?”芽女负手,眯着眼睛问道。
玉燕一听,给惊了一下,刚想说话被白肆挡了去。白肆不慌不忙看着她道:“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芽女眸子有一瞬间的暗淡,却还是稳稳道:“先前,我不过想再见一见他,哪怕远远看上一眼,我如今知道他是神,我是人,他觉得只是修行,可却是我的一生。他若早已经和仙子结为夫妻,我无须言他,不过命数捉弄罢了。我敬他。可我再也不想去经历什么七情六欲。魂飞魄散,也许是个很好的归宿。”
白肆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没有一丝的胆小畏惧。她心里像是突然裂开了一道:“他没有妻儿,我只是恰巧认识他,他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许,他不见你,才是真的对你好。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帮你捎句话。”
那芽女嘴唇微启,似笑非笑,许久,她闭上眼睛,苍白的脸终于流淌过一滴泪,白肆和玉燕听见那句问话“你说,你的心上人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个,还作不作数。”
她们都知道,这句话,带走了芽女最后的希望和坚持。
……
白肆走在彼岸花里,低头看的时候微微吐出三个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一旁的玉燕追问。
她怔了怔,笑着回道:“可惜,我们命数不同,我也是个将死之人。不然,我很乐意同她深交。能成为将军,岂是寻常女子。”
玉燕撇了撇嘴角,嘲讽道:“你啊,就喜欢打打杀杀。”
“对了,你说你认识那位负心神仙?”他忽然想起来。
“自然不能告诉你,不然你还不跑到天上去闹?”白肆一眼看破他。扬长而去。
“姓白的!”玉燕站她身后委屈巴巴,可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顿了顿,没来由的悲从中来:“你救天下苍生,以为就会名留青史,九重天上万人传颂吗。告诉你,肆肆,你死了,我就每天跟他们讲,讲你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是个自私自利的臭凤凰!告诉你。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你流。”
白肆慢慢转过身来,她一步一步往玉燕的身边走去,伸出手拭去他眼角的泪,“好,小玉燕,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白肆。”一声浅浅的呼唤,从身后传来,白肆的手停留在玉燕脸上,她扭头看向那人,那人身穿白色衣袍,面具遮脸,正向她伸出一只手,“我来接你回去。”
有一瞬间,她把那人,看作了一位满头银发的少年,也是穿着这样的白色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