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肆一夜未眠,直至太阳的余光折射进阴冷的魔界,她也没有等来魔后。这处种满菊花的清净地,此时却赶来一行婢女,端着各色美味佳肴和珠翠罗衫穿过菊花丛行到白肆的屋里。白肆倒不推不问,颓然随着她们摆弄。
她没有吃多少东西,只是捡了些清淡的菜填了填肚子,一顿饭下来,依旧索然无味。吃完饭后,这些婢女就领着她去沐浴更衣,她们规矩有序,但下手很重。落魄的凤凰,讨厌的神仙,在魔界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她们摆弄了很久,白肆的身上都是红印,她低头换上大红衣裙,没有斥责她们。领头的婢女从后面一把将她推到妆台按住她的头动作蛮横的给她梳发。“嘶。”白肆忍不住叫了一声,“我自己来吧。”她开口说道。
梳头的婢女在当中地位应该高些,脸上颇为不快,她将梳子扔在桌上,道:“真当自己是魔妃了?殿下看你有趣儿,留你这只凤凰把玩把玩,你是来请罪的,不是来享福的。端的什么架子。”
“啪。”她的话音刚落,上好的桃木梳在白肆手里登时断成两半。堪堪这时阿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透明淡眸轻轻扫了一下她的脸。婢女们赶紧行礼:“桐女。”白肆拿着断掉的半截木梳,顺着发丝往下轻轻梳理,她看着镜子平静道:“你弄错了,这命,是本上神心甘情愿给的,而不是你们想要就要的!即便你们是妖,只要不伤及无辜,我也不愿迁怒于你们,可你这魔物欺人太甚。”
这婢女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又是一抹轻蔑,她看着门口的桐女,胆子大了几分:“以孔雀之身在泥沟里摸爬滚打万年,害得我们殿下受尽苦楚。什么凤凰,不过是奸诈狡猾的鼠辈。”
白肆的眼睛再次闪出红光,红衣翩然飞起,再落下时一支羽箭划过婢女的脸,狠狠插在阿桐的脚下。
“魔君严岐,居于上古岐山,双生妖兽其一的白虎所化。非父神之子,因其聪敏忠诚收归坐骑。跟随父神在九重天无海玉境听仙缘道法,奈何本性难移,贪念甚多。父神羽化时伙同胞弟严峭偷其北念鼎,统筹妖魔自封魔界无上魔君。如此邪性,怎可同父神血脉凤凰相比!莫不是北念鼎威力巨大,一旦祭出,生灵涂炭。彼时你一个区区小妖,早就被挫骨扬灰了,难不成还指望你那无上魔君,可怜可怜你?!”婢女颤抖着依靠在镜子旁,脸上的伤口里缓缓落下一滴血。周遭无人敢动,白肆又道:“古籍,我看的不少。你跟我谈鼠辈?!哼,你们口中的桐女,是灵河里阴淼灵君的女儿,这灵河还不曾归于魔界时,左不过我凤凰一族当年洗羽抖毛之地,那阴淼就是服侍凤凰洗羽毛的银鱼精罢了。就是他见我也要唤声凤姑。我默然不语,并不代表软弱无能。”白肆伸出一只手,在手心燃起熊熊烈火,她把手靠近婢女的脸,轻轻呵气:“你们的殿下尚且都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桐女。别在这儿给我得寸进尺,哪怕我命不久矣,杀你,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她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声音不大,却句句传入阿桐的耳朵。
婢女怔怔望着阿桐,阿桐面上有些不自然,冷着一张脸。顷刻间,所有的小婢女都跪拜下来,谁也不敢看白肆,被白肆的火光映照着的婢女终是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一只冰凉如水的胳膊伸过来,扯走了哭泣的婢女。阿桐看向地上的婢女们,冷声:“下去。”
白肆一动不动,看着掌心的火慢慢熄灭,她这是怎么了,满腔不甘借着旁人发泄了出来?是她乱了分寸。
阿桐看着面前眉目如画的白肆,姣若星辰。她心里竟满满的嫉妒,如此风华,怪不得殿下……再加上适才她的一席话,阿桐心里更不是滋味。没错,她是只是灵河里的银鱼,因为元神为水性,能消减些殿下的火气,故而从小被魔后培养安排陪在殿下身边保护殿下,陪伴殿下,万年来她惟愿殿下身体快快好起来,可是如今,殿下这么照顾这个神女,她真的猜不透殿下在想什么。
“这里不是你的凤凰殿,你最好看清自己的处境。”她忍不住说。
白肆恍若未闻,又一副寡淡模样,她微微张了张嘴却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
阿桐暗暗咬牙:“殿下……在等你。随我来。”
她领着白肆踏出了这座菊花园子,园外就是宽阔的灵河边,今日阳光倒是足,头一次把魔界照的这么亮。阿桐把她带到彼岸花处,就不再往前。白肆看见数十步前,那魔族殿下静静躺在彼岸花丛,花瓣遮住他的脸,看不真切。她走过去,才发现他正拿着一本书悠然看着。
他知道有人靠近,如春风般的嗓音再次响起,轻轻道:“千阑?”
白肆剥开花丛,“我叫白肆。”
他微微侧身,半张脸有些惊讶,随后面具下的嘴角不好意思的轻笑:“看了看关于六界的浮生册,册子里说你叫千阑。怕是阿桐给我寻了个假的。”
连魔界婢女都知道,她从前的身份是孔雀,隐姓埋名活在孔雀群里,怎么他还不知道?“这册子,是真的。”白肆道。
“我想,你对旁人的真身不感兴趣。”她又说。
“是不怎么留意。我叫严陌桑。”他重新翻了翻手里的浮生册。
“可你现下,貌似对我很感兴趣。”她严肃道。
他愣了愣放下书,终于对上她的眼睛,一脸真诚:“是。我还没那么容易死,兴许还能撑些时日,真的扛不住了,再要你的血。”
白肆已然不想再猜忌什么,把自己当成他的玩物,还是说只是想留她一些时日,都不重要了,多活一天是一天。只要天下太平,她就死得其所了。
“明天是你回门的日子。”他道。
“嗯?”白肆下意识发出疑惑。
“你现在是我的妻。所以,明日我带你回凤凰城。”白肆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堂而皇之的透露着无邪单纯的气息。他要带她回家?他怎么想的?
似乎看出白肆心里所想,他说:“你不可能离开我。所以,我带你去,母后也不会说什么。”
他站起身,忽的指了指灵河尽头的分支,那条分支河流湍急,奔向于东边的冥界,是无妄河。白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跳动着挥舞双臂。
“他好几次偷闯进来要寻你。你放心,我没有伤他。”陌桑紧紧盯着白肆。
“玉燕?”她皱眉。
“他是你的谁?”白玉面具折射着日光,他问道。
“同门,我该唤他师兄。天衡山飞谷仙君的第七子。”她看见玉燕身后现出一个高大人影过来拉扯他。
“新任阎王,也是来寻你的?”陌桑疑惑。
白肆终于忍不住,:“我能去见一见他吗。”
陌桑瞅着那二人,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沉思。
“你都认识?”他刨根问底。
白肆慌张,着急的望着玉燕,忙答:“那阎王我不识,莫不是玉燕的相好?”
“咳咳咳,咳咳……”陌桑忽然被呛到,止不住咳嗽。白肆一时着急,方才发觉自己说的糊涂话。不等她解释,陌桑笑了起来,貌似心里松快些爽快道:“你去吧。”
话音刚落,白肆点头致谢便施法飞了过去。
……
“姓白的,你知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我有多担心你?!滚开!”他推开拦着自己的魔界守卫,哭得梨花带雨,又悲又怒道。白肆脑袋疼的紧,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听我说……”白肆话还没说完,小玉燕就撸起粉纱袖子,不由分说把她拉去了冥界鬼城。
她被玉燕拉着去了府里,没有瞧见千阑。她心上一惊扶住絮絮叨叨的玉燕低声问道:“千阑呢?”
玉燕沉沉舒了口气,“你要同我们交代的东西不少,连千阑都蒙在鼓里。我亲眼看你变成只凤凰,着实吓了一跳,千阑一醒,你们凤凰族就派人寻到门来把人带了回去。”
“回去了?”她顿了顿,“那便好。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别担心了。”
她这一安慰,本已经不哭的玉燕眼眶又蓄上了泪。他像个女儿家揉着不知何时掏出的手帕,瞅着白肆哭诉道:“这三百年来你连我都欺瞒着。你看你,连模样都变了几分,你真身被逼出来,肯定被那素来狠毒的魔后折磨得够呛,千阑同我说了这桩婚约背后的缘由,我……我生怕你真傻到葬送自己性命!”
“不……不会。”白肆好生安抚他。
玉燕放下帕子,四下张望,忽然又对着她展开笑颜,拉着白肆坐到茶椅上,:“肆肆,我们天衡山背面有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你放心,除了我,没人知道那个地方,早年间我在那里偷偷挖了一个洞,设了个结界,冬暖夏凉,是个宝地。你去那里藏一藏。”
白肆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她不知道怎么跟玉燕说,如何劝说自己的朋友去会意自己的心思。她逃不了,也不能逃。
“我们认识了三百年,你该了解我的。小玉燕,我能明了你心里所想,就像当初我对待千阑一样。我去劝她,去挽留她,可我真的站在她的位置想过吗?难道让她抑或让我背负着世人的骂名活着吗?她做不到,我更做不到。玉燕,有你和千阑这样的朋友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他忽然捂上白肆的嘴,苦涩的挤出一抹笑,轻轻道:“什么死不死的。你,无须言他。”他慢慢低下头,再不愿出声。
白肆的手心里出很多汗,玉燕从来执拗任性,可是真的遇到事,他远比自己想的要通透,她不怕死,真的不怕,只是不忍心放下值得留恋的人,她拉下玉燕的手,逗着他:“从前都说我长相英气,抢了你的风头,如今我的真容是这般模样,可没人同你争仙珑山美男子称号了。”
一身粉衣的玉燕睁着大眼睛打量白肆,“你这身打扮才像个女子,还记得初见你时,误把你认成公孔雀。这样一看,你可真像凤凰。”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恢复娘里娘气的样子,微微蹙眉道:“折腾了两夜,也该好好梳洗一番,都怪你!”说着,他便转身往里屋走去,白肆没有看到,他转过来的瞬间,眼睛里满是泪水。
……
犹记得那年微雨,她跟千阑从廊桥走过,拿着自己的羽弓边走边擦拭,那时她刚刚从百湖泥潭里击杀死一条双头金蟒,脸上血迹未干,她穿着一身白色束衣,衣上也是血迹斑斑,只顾埋头走着,不料对面过来一群人谈笑风生,她那个时候年纪尚小,不爱同人讲话,眼看过了拐角处,身子却狠狠被一个快步跑来的人撞到,她的胳膊本就受了点小伤,这下被撞得吃痛。她咬了下嘴唇,抬眼看那人。那是她第一次见玉燕,却是从一场误会开始。
来人穿着一身绯色仙衣,外面又罩着一层粉色银丝纱,头发斜斜用银簪别着,额头带着银白抹额,衣袖上绣着两只振翅的雏燕,一丝不苟,极为讲究。他本来神采奕奕正同身边人嬉笑打闹,被这一撞迷糊了一下。头还没抬起,就说道:“你怎么回事?!”
待他对上白肆的眸子,手就停在了半空,他应该是被白肆红色的眼睛吸引了,白肆没有在意,一脸清冷。她很快眼睛看向别处,捂着胳膊往前走。
玉燕一直瞧着白肆的脸,到嘴的话却说不出来。他看着白肆从自己身旁走过,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她留下的脚印边,他从来没看过这么一脸无谓的人。那条胳膊的主人,仿佛没有疼痛感,紧紧握着手里的弓。
玉燕回过神来,当着众多仙友的面大声冲白肆问了句:“天衡山七子玉燕给公子赔不是,敢问公子名。也是师父的徒弟?”
白肆和千阑停下步子,白肆并没有转身,只有千阑笑盈盈道:“她叫白肆。”
那玉燕便只是望着白肆,轻轻“哦。”了下。
这个“哦”字意味深长,白肆却没有听出半点异样。
从此以后,一连串的殷勤不断折磨着白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送到她手里,一枚又一枚的仙丹也不断送给她,每每弟子齐聚,也总会有媚眼遥遥传来。后来,经千阑提点,她才终于知道,原来人间的话本子里出现的断袖一词,指的就是玉燕这种。她实在受不了,被千阑领着,告知了他真相。她到现在都记得小玉燕震惊的样子,那也是她第一次见一个男子哭得这般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索性他是个多情人,没几天就把这事撇在脑后,还同千阑成了朋友,两个人天天借着话本子谈天说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