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自小礼仪便无可挑剔,即便后来性子张扬起来,礼数都是极好的,如今对着新婚夫婿的注视,她亦自如地喝着菊花粥,没半点声响。
燕卓本就是个闲人,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半晌开口道:“味道如何?”
她拿过帕子拭了拭嘴角,“不错,青丘一带偏喜甜食,甚合我意。”
“若不是个人才,我又何苦从昆仑虚大老远地带过来。”
简狄一挑眉:“哦?你已然想好替他们谋什么职位了么?”
他这样隐晦地说,简狄才懒得与他打哑谜,直接便道出来,不过是想给手下谋一份职位,在青丘与东海各地分一股权力罢了,何须说的如此委婉。这个问题她早就考量过,不知要分出多少才恰当,给多了,东海根基不稳,给少了,燕卓是她的夫君,两人相互猜忌,联盟如何稳固?
“那倒没有,”此人一点斟酌辞句的意思都没有,“只要人尽其用便好。我知道你忧虑些什么,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么你看着安排,东海的事,我尽量不插手。”
他竟然就这样妥协,简狄甚至要怀疑他是否在粥里下了毒,她眉眼间浮起微微的凌厉,打量着对面跪坐着的青年。对方在目光的审视下丝毫没有不自然,最后还把玩着茶杯,笑道:“阿殷,你在怀疑什么?要教你安心真是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她低下头又去喝了一口菊花粥,也不管他了。
没想到燕卓并不想这样快便结束交锋,“你看,我这般退让,你都存疑了,若是我说,以后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你岂不是要夙夜难眠。”
她的双眉紧紧结起来,过日子?她不得不承认,起初听到这三字,她的心里避无可避地滑过一丝悦然,然而那长年累积的警惕却马上苏醒,燕卓……为什么要同她过日子,他的目标不是要拿下轩辕么?
洞悉她的神色,燕卓软了语气,道:“你以为我不是常人?我亦想着过寻常日子,然而深仇不报,大患不除,又哪里来的寻常?如今我们两个同病相怜,闲暇时都少些戒心,难道不会好过些么。”
这番话的示弱意味更足,简狄不想显得自己一句话不说却在欺负他一般,含糊地“嗯”了一句。
那何尝不是向她自己屈服。
说到底,她不知道燕卓怎么样,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正是因着如此清楚,才死守着一片心防不放松。
慢腾腾吃了东西,已然是午时了,今日外面阳光灿烂,暖暖的冬阳照在窗棂上,竟还有小虫停着在晒太阳。
“昆仑虚气候极寒,到了近腊月,浅白的阳光都是冷的,照在身上没半点暖和的感觉。”燕卓走到窗边,嗓音清清冷冷,“屋里亦没有这样大的窗子,白日总是靠着火光照明。相比之下,青丘果真是宜居之地。”
她身子不适,起身便向窗边的长榻走去,然后斜在上面,打起盹来。为了排出婚礼这几日的空闲,她整个十月同半个十一月几乎没有怎么睡过好觉,连日都是办公,昨日那一觉又睡得太久,令她更为昏沉,加上刚才燕卓的试探,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如今一挂起免战牌,她赶紧躺下休息。
阳光洒在她红色的衣裙上,衣裳吸足了热力,令她觉得舒畅。没有仔细打理梳起的长发有一片柔顺地垂在长榻外,浓密如飞瀑。
“你这双眉,是侍女画的?”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问道。
“啊……今日尚未梳妆……”简狄懒懒地答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梦话了。
难怪觉得她今日肤色更加白皙,眉更显浓,原是未上腮红的缘故,他知道简狄的身体不算好,旧伤难愈,又常常因公事累着,人瘦削单薄而略显苍白。
燕卓看她那样子,其实不论平日里多么明丽,褪了照眼的华服与盛大的妆容,阖上那惊心动魄的眸子,没了那笃定于唇边的笑意,薄削的身段脆如纸张,没有血色的面容里下巴尖尖,抖动的浓密长睫带着无比的警觉,抿着的唇透出苦楚的倔强,总显那样凄清。他也不忍去打搅,伸手抚着她的刘海,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马上便回。”
果然过了一会儿燕卓便回来了,简狄睡得不踏实,一感觉到便转醒,抬起眸子瞧他。
“你睡你的,我还会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他笑道,转过身也不知在做什么,半晌走过来,弯下腰,“你不是喜欢长相思么,我将它点上了,你还是好生休息。”
又不是养猪,怎么总让她休息,简狄也没了睡意,只是悠悠地卧着,眼见他在长案前跪坐下,拿起什么来看。
“在看什么?”
“长公主端丽冠绝,然穷生未嫁,乃以东海为己任……”他慢慢读出来,还没读完,便停下来道,“怎么穷生未嫁?我这个夫君可是同你拜过天地高堂的。”
她知道燕卓又在开玩笑,随口搭腔:“此书成时,你才一千岁不到,按天狐论,尚未成年。”
不论人族妖族,成神之后,相貌几千年内几乎不变,到了六七千岁,方才开始显出衰老的态势,简狄神寿四百八十五,燕卓一千四百岁整,两人看上去完全没有年龄的差别。简狄不等他继续说,又扫了他一眼:“算起来,我可是大了你四千岁。”
燕卓不以为意,见她的确也不打算休息了,便收了那卷打发时间的《东海志》,对她道:“过来。”
“嗯?”
“夕食时分还有东夷族的晚宴,你确定要如此装扮?”他打量了一下卧榻里的人,一身常服,长发披散。
简狄闻言立时起身,急道:“我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酒色委实误人,她一睡睡得那样晚,然后下意识便觉今日不同往常,什么事情都没有,仿佛回到父君还在的时光。
“坐下,我替你画眉。”
她的额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子道:“燕卓君,原来不止我一人睡得昏头了。”
燕卓自然是没有昏头的,拿着眉笔,坐在铜镜前候着,她无奈,走过去,叹一口气道:“不愧是风靡西方轩辕的燕卓君,这般有趣致的事情也做得。常仪上仙过去是不是总被你画得不敢示人?”
微凉的笔尖停在她的黛眉上,然后带着轻微的力度划过去,她有点僵硬,看着燕卓的神色,竟凝望着自己,她盯着此人定定的目光看了片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燕卓的目光,在眼睫的掩映下,论专注,堪比剑气凝练,论深邃,可同夜幕苍穹,论平静,恰似湖中沉月,然而最为不可忽视的,又是浓烈。
日光婉转,静静映着翻飞的尘埃,长相思的如怨似诉而又清新分明的香气从雕镂青铜香炉子里漫过来,又或者,从他的身上幽幽发散,她屏着呼吸,任那人修长有力的手在她额前动作。铜镜中青黛色若山水画中从云中透出的远山一瞥,眉下她水秀的眸子如深潭粼粼闪动,湖光山色,一副绝伦的白描,怎能不可谓意趣雅致,别具一格?
未鸦自然是想不出任何疑点的,最后想出了“将计就计”这一策,甚是得意,巴巴地候着三日之约,然后一举揭开弘秋的真面目,揭露阅道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延维看着女儿如此思慕那小子,一边欣慰得紧,觉得她眼光不错,一边又不愿膝下的千金这样快飞出去,纠结的直接后果便是失眠。本来失眠也没什么,然而这一天他夜半难寐,却见未鸦的屋子还点着灯,心下大动,原来女儿已然相思成疾……
未鸦的朝食吃得心不在焉,延维喝了几口稀饭,对她道:“阅道那小子照顾你我放心,爹爹近日正要去风曜世叔那边拜访,大约要一月时间,这样罢,你好好跟着阅道,南荒西荒都无所谓,休要给他惹麻烦便是。记得在腊月二十回来,同爹爹一起过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延维,难道弘秋真的是阅道?爹爹真的和弘秋是一伙的?他原本连她晚些回家都要责备,现在竟让她出门一个月?他怎么会放心的呢?到底是弘秋好本事……还是她被他们耍弄地团团转?
延维敲了她一筷子,道:“快吃!免得教人家好等!”
受惊的少女埋头吃饭,然后在父亲慈爱体贴的目光里拿了包袱出门去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辰时刚过,未鸦走进茶馆,茶馆上午没什么人,说书先生也不在,她一眼便看到了坐着的弘秋,她一脸警惕地走过去,别别扭扭地冷声道:“喂。”
弘秋依旧是那身衣袍,不过看上去整洁了些,不知是换了一件还是洗过了,他难得露出浅淡的笑容,“准时准点。”
未鸦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显得脸小小的,她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同阅道是什么关系!”
他同阅道自然没什么关系,顶多是两人都认识未鸦,弘秋拍拍身边的长椅,示意她坐下,“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借他名号,好让延维能放你出来罢了。”
“哦……”她呆呆地看着弘秋,想不到他应答如此从容,一点也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要接着说什么,只好先坐下,喝了一口他倒好的茶,酝酿下文。
想不到她痛苦忧思了三天,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就是这样一个乌龙事件……
“那爹爹怎么会以为你是阅道哥哥呢?”她猛一抬头,望向弘秋,他竟然没有带包袱,两手空空的,闻言,也没有不耐烦,答道:“延维先生收到的竹简,是我写的,只不过上面印了阅道将军的朱漆大印,他便以为是阅道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