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第一次早朝,燕卓在寝殿看着简狄梳洗更衣,然后走过来对她道,“今日甚是精神,下朝后一同用朝食,你想要吃什么,让膳房现在去准备。”
她朝他弯唇一笑,“不必了,我吃什么都可以,现在还早,你再去休息一会儿罢。”
燕卓过去带兵养成的早起习惯难改,早在她起床前就醒过来,现在已换好衣服,又怎么会再回去休息,他穿上黑色的外衫,道:“我同你一起出门,去点兵台巡视一番。”
简狄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身打开柜子,将早先燕卓放在她那里的虎符还给他,“你莫不是真的不要了?”
“我若是真的不要了,最近调来青丘的兵马,又是怎么办到的?”他接过虎符,手上一抛一接,“也不放在个稳妥些的地方,我只是随意一找,便找到了。”
简狄还住在还在朝荣殿时,她上朝,他已是出入如无人之境,想起要去东北荒调兵,便在她的柜子里几下寻到了虎符。
“堂堂的燕卓上神,好歹也要讲些礼貌罢。”简狄斜了他一眼,“走,出门去。”
朝上提到了给燕卓下属的职位安排,朝臣亦没有太多异议,后来这事便交给了司吏官提黄去安排,拟好再给简狄过目。此外还提及了搜寻东皇帝君的事宜,有人提出:“这么多年,陛下没有半点音信,公主……何须再派遣那样多的人去四处搜寻?”
此人是两年前才拔擢上来的,现今在司礼的郦筠手下做事,因着安排得好,又被拔为副司礼,得以在宣华殿上朝议政。
“我念你资历尚浅,不加责备,”她语带寒锋,身子前倾,“陛下是必定会回来的,只不过是早一日还是晚一日的问题,以后休要教我再听见这样的话。”
那人唯唯诺诺地作揖,面色灰败,不敢出声。
有人在试探她的态度,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过去她的态度已然很是明显,并不会因与燕卓成婚就有任何改变。
一起用朝食的时候,燕卓问她:“早朝议了些什么?关于我么?”
他倒是猜得准,简狄“嗯”了一声。
“你瞧,原是大家都看不下去我游手好闲的样子。”他半开玩笑,“如此无所事事,估计不日便要心宽体胖,显富贵态了。”
其实燕卓不可谓游手好闲,他有打算,她是知道的,有时候他要给下属吩咐什么,本着同样尊重隐私的精神,简狄也会走开,然而她并非没有好奇之意。
“你要做什么便做,何须我来决定,但是倘若让我知道你在打东海的主意,别怪我不顾什么夫妻情意。”
燕卓突然凉凉笑道:“夫妻情意?我以为你只记得盟约。”
她呼吸一滞,不知他怎么会突然如此锋利,如同出鞘的苍澜,剑光照人,明明他那日才说过下属的职位都任她安排。诚然,于很多时候,她都在不断警醒自己,燕卓与她,不过是一纸盟约,其他任何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只会成为她的桎梏。
可是殷缇……她垂眼,在心底低声念道,若是没有动摇,又哪里需要警醒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吃完燕卓又出门去了,他有什么事情总还是到紫珠殿去处理,免得同她在一处,他走之前,简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是在逼我。”
燕卓直直便走了出去。
她微微叹,谁不知他当是能隐忍的人,为这等小事冷下脸,显得他尤为情深意重,自己唯利是图般,真真教她失语。
夕食之时,只有她一人用饭,简狄默默地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幽婉道:“燕卓君怎么不过来用膳?”
一身浅绿衣裳的女官微微矮下身子,道:“君上在午时曾遣人过来,说今日夕食在紫珠殿用。”
午时她不是正在宣华殿里好好地呆着么?估摸着必是特地吩咐不要告诉她的,简狄点点头,带了冷笑道:“紫珠殿的厨子倒是念旧主,尽显得唯我一人薄情寡义了。”
幽婉不知道主子在撒什么气,抿着唇不再答腔,垂眼退到屏风边上,简狄又随意应付了几筷子,干脆挥手让人把饭菜都撤下去,自己回到寝殿不许他人打扰。
明明动摇的人是她,自乱阵脚的人是她,燕卓竟一副为她所负的样子。
简狄拿过一副棋子,自己同自己下起来,两方都深思熟虑,最后局面僵死得一塌糊涂。她向来是个不忍脾气的,这下子更是不遂意,两手狠劲将棋局搓乱,玉石的白子同曜石的黑子都“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珠玉之音,叮当剔透。
香炉子的鹤嘴里悠悠升起轻烟,长相思的味道充盈鼻间,挥之不去。
她细长的眉深深结起,双目紧闭,手心的伤还没有好,伤口结了褐色的痂,她也不顾,兀自握起拳头,任那粗糙的痂嵌进皮肉里。
她不想这样。燕卓那一句凉凉的话犹在耳畔,她几乎出声反驳,然而生生忍住。
纸上无一字,坐怀长相思。何来黑白异?毫尖落墨汁。
燕卓回来的时候,幽婉在门口候着,低声道:“公主发了好大脾气,一早便睡下了。”
灯火还亮着,他放轻步子走进去,果然见到棋坪上黑白交错乱七八糟的棋子,还有半数散落在地,简狄合衣睡在床上,神色还是愤然的,睫毛抖得厉害,不知在做什么伤心的梦。他看了半晌,转身出去洗漱,半刻钟不到便又回来了,抬手灭了灯火,躺到她身边。
简狄听见动静,立时便醒过来,闭眼轻声道:“不是嫌我薄情么,怎么不留在紫珠殿还记得回来?还是玄女没有伺候好你?”
“那样的神态,一瞧便知道你在做什么梦,面上情绪也不收敛,比我多活四千年,原来竟是白活的。”他懒得与她交锋。
简狄突然便坐起来,黑暗里她的面孔清晰地映入燕卓的眼里,决然,凄惶,又有些难得的在气极时盛放的妩媚,“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怎知我便是罔顾情意的人?”她终是妥协,再没办法违着心,五千年,她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性子,这一次亦不能例外。
如此孩子气的话,竟也会从她口里说出来,燕卓失笑,终于正面作答,却不肯放过她:“我说了,对你好一些,你又要怀疑,对你不好,则更是不妥。这样的要求,教我怎么样才好?你果真是在顾念我们的连理情谊?你只当我是盟友罢?该疑心时就疑心,同共工后土又有何区别?”
那样的问题,直取腹地,她节节败退,无言以对。
夫君照顾怜惜自家娘子,本是天道人伦,她又怎么可能不惜求呢?过去隐罗对临曦好一分,她都替临曦高兴一分,何况是自己?然而她是东海之主,肩负万年基业,若是那样依赖着一个人,沉迷其中,她将置东海于何地?
理智如此,谁又看得见她心底的苦苦挣扎,相思二字,本已胜毒,何况那城池陷落一般,不可自抑的,谁知相识九月不足便患上的,如香气缭绕无孔不入的。
长相思。
这场联姻,她怎么能叫重蹈覆辙,左不过一次飞蛾扑火。
她默不作声,额前刘海像是要垂到鼻尖,从未有过颓然。她听得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感觉浑身在微微颤抖,无法克制。
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肩膀,靠她入怀,那人清朗不变的嗓音慢慢响起来,比那黑白棋子叮当落地还要悦耳,像是她梦里出现过的,笃定的声音。
她的心剧烈跳动,只知道再听下去,便是沉沦。
“不要再一个人如此辛苦,以后我同你一起,大治东海,西射天狼。”
然而,她竟找不到一丝抵抗的勇气。
“你怎么没带包袱呐?”少女好奇的声音堪堪响起,绕着弘秋走了一圈,“难不成你要一直不换衣裳?”
她惊恐的语气实在教人忍受不了,弘秋从衣襟里掏出一颗状似普通石子的东西,捏了个诀,那石子放出异彩,他指尖在石子上轻轻一弹,那颗东西竟一边舒展开来一边放大,最后光华隐去,悬在空中的俨然便是一张解开来的大包袱,里面衣物银钱尽有,还有个小的牛皮囊,里面估计着是放些零碎杂物的。
原来他将包袱扎起来后缩小到石子般大小!未鸦摸着下巴啧啧称赞:“果然厉害!教你这个的师父还教了些什么?定然都是极有用的,教我吧教我吧!”
“自然还教了我如何将包袱变轻,”他收了术法,“你就不必学了,东西放我这里罢。”
她依言摘下肩上的紫色布包,弘秋一瞬便将它变得如同一颗紫玉大小,未鸦欢喜得摸过来摸过去,想要放在自己怀里,却听他道:“要是你不怕弄丢,也省却我一桩保管的麻烦。”
未鸦姑娘扁了扁嘴,认命地将那颗紫玉类似物交出去,还十分肉疼地看了好几眼,拖长声音道:“麻——烦——啦——”
又不是要她命……弘秋无奈摇头,“走吧,你脚程快你来腾云,我看着方向。南荒有意思的地方甚多,我们一路玩过去再回头,都不会有重的。”
她腾起云来,两人便向着东南方向去了,弘秋拿出一张粗麻地图来,辨认了半天,指着一个圈道:“这里有腊月也常开不败的莲花,要不要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