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睡得安稳,然而身下有些隐隐的不适,于是她从喉间轻轻逸了一声。谁知身边马上有个声音问道:“怎么?可是要起了?”
心下一惊,然后想起昨夜之事,面上觉得发烫,简狄闭着眼睛,语气带着难隐的颤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含笑的声音顿了一下,“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比她平常起床的寅中时分晚了……近四个时辰……她怎么能毫无知觉地一直睡着?
“幽婉?”她刚要叫人,那人俯下身来,低声道:“长公主的大婚,幽婉女官怎会还在外面候着你?今日本就没有早朝。再说,朝食之前我叫过你了,你却不肯起来,我也没有办法。”
她不肯起来?简狄终于睁开眼睛,瞬时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她有些莫名的慌乱,赶紧看向别处,却看见燕卓果然已经穿戴整齐,换了件黑色常服,里面一层是深紫色衬里,袖口纹着银线,甚是精致。他刚刚正在挂帐子,现在侧身坐在床边,对她道:“离夕食还早着,你还是吃些东西罢,昨日受累了。”
他竟然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简狄又不好多说什么,狠狠瞪了他一眼,迅速盘算着自己的身子是否能自如活动,除了身下有些酸胀,她睡得太多,头也昏昏沉沉。
燕卓照单全收,突然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既然你不想我在这里,我便替你去拿些吃的。”
这样亲昵的意味深重的小动作教她有些难以接受,好在他转身便走。
甚好,简狄看他走出内间,费力支起身子,转身下床。衣服已然叠好放在一张小几上,她刚要穿,便有两个往常服侍的侍女进来了,替她穿好上衣下裳。束腰的时候,侍女照着她往日的习惯,稍稍使力将腰带勒了勒以便抽紧一些,结果却听得公主轻呼了一声,人软了下去。那侍女吓得去扶,简狄咳了一声,道,“今日无需那样紧。”
燕卓拿了吃的进来时,简狄已然换好衣服,腰身束得宽松,正在梳洗,他扬了扬眉,未曾说什么,将菊花粥放下,自己坐在坐席上。简狄回头,问道:“上神拿了什么给我充作朝食?”
她睡得实打实的足,眉眼下深深的青散去,半睁的双目带着慵慵的春色,比起那顾盼神飞的平日又多有不同。燕卓低眼,弯着唇角,“菊花可称秋华,这是冬季尚未来临时,玄女收起的菊花,如今入了粥,味道当还不错。”
简狄看他,一双眸子对着那九天玄女亲制的菊花粥,也不知看了多久,她走过去,“你要喝便直说,何须如此直勾勾,显得我横刀夺爱。”
“你喝,现在热度正好。”他抬起头,将那碗粥往她这边一推,手腕一翻,手里已多了一双象牙筷子,一只银汤匙。
东海大肆操办婚事,轩辕却表现得很是平静,瑶姬沿袭了父亲的旧例,每日召早朝。她一脸肃穆,本来就素净的脸在黑白两色的深衣映衬下更加线条分明。玄冥的西北荒甚是稳定,他便留在西荒,替瑶姬打理杂事,好让交接更为平顺。
颛顼这人眼光极准,疑人不用,故而瑶姬上台之后几乎没有朝臣的更迭,待颛顼的满七都过去,轩辕民间也收去了遍地的白幡,各行其是。
未鸦的门禁也因此解去了,整个朝食期间,她一直保持了欢欣雀跃的神色,临出门,延维若有所思地道了句:“阅道那小子,果然还是不错。”
她以为父亲又要乱点鸳鸯,赶紧溜走。
“弘秋,你还要呆在西南荒么?”少女揪着弘秋的衣袖,他任她胡闹,向着东方略一眺望,“或许再呆个数日,我便要起身去南荒,那边有好玩的,你有没有兴趣?”
未鸦起初亮起眸子,突然萎靡,“爹爹不会让我去那样远的,我这个散仙真是窝囊,离家远的地方都没有去过……”
“我带你去看南荒的深涧,如何?几日必返,”他问道,“要不要我替你同延维先生说上一说?”
“啊……你定然是会算命的!你怎么知晓我爹爹的名讳呢?”
弘秋扶额,带大这样顽劣的女儿,父亲的美名早已远播,他以后若有调皮孩子,一定要向延维讨教,到底如何忍得下来那副麻烦。
“那你去同我爹爹说,要怎么说?”
弘秋动了动眉毛,觉得那个方法有些无耻,不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低头,摸摸少女整整齐齐的额发,“你不要管了,三日以后,在我们常去的那个茶馆见面,辰时罢,或者用了朝食过来也可。”
未鸦惊奇地看着他,狐狸果然同人不一样,鬼点子好多。
赶在夕食前回家,她饿的嚷嚷,桌上摆着饭菜,她正要寻延维过来就餐,便见父亲从内间走出来,手里捏着一片竹简。“爹爹,吃饭罢!”她急急摆好碗筷,今日没有在街上闲逛,反而去了一个池子边上,她走了半天还什么都没吃,现在都快倒了。
延维看了她一眼,笑眯眯道:“丫头不必献谄,三日之后要出门,爹爹放你去便是。”
她虽然胡闹,也要等着父亲先动一筷子,这会儿正死死捏着筷子,克制自己不要手不由己伸出去,闻言,筷子“啪嗒”两声掉在桌案上。
这、也太快了!
她颤巍巍地问父亲:“爹爹已然见过他了?”他应当怪自己缠着别人,教人做不了手头上的正经事才对……怎么面上一片春风?
“见倒没有见,他送来简牍一片。”他扬扬手里的竹片。
未鸦不明就里,将饿不饿的死生大事全数抛在脑后,接过竹简,上面刻了字,大意是要带她出去玩,最后落款……是一个方方的红漆玺印,他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红漆牢牢烫在竹简上。
见女儿惊喜如斯,延维拾起她落下的筷子,“好了好了,先用饭,回房再慢慢开心。”话罢径自吃起来。
玺印上的落款是变体了的字,她一个小丫头,字识得本就不多,遑论看得懂玺印上扭扭曲曲的都是什么,这下又饿得发昏,只好搁置不议,勉力吃饭。
饭后,未鸦又不知道从父亲那里套了多少话,结果延维一句“昆仑虚如今丧后大治,阅道委实辛苦了,出去玩玩亦是应当的”,把她直接惊吓至咬了自己的舌头。
阅、阅道?
她脚步虚浮地上楼回房,倒在自己的床上,慢慢想,难道弘秋就是阅道……是阅道乔装打扮在她身边替爹爹监视自己的?这太可怕了!原来爹爹早就和他串通好了……
她的眉毛痛苦地纠成一团,舌头继续痛,于是她打了一个又一个滚。
弘秋或者说阅道竟然骗取她的信任,看她在外面胡闹然后报告给爹爹!太过分了!好歹他们也是那个青梅什么竹马的……
然后未鸦姑娘就在痛苦中睡着了,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之后她清楚了许多,想到了昨日那套思路的最大漏洞,她的确干了什么调制“茶奶”还是“奶茶”啦,让弘秋穿女子衣服啦,将甘蔗汁乱擦啦这样那样的事情……可是爹爹完全不像知情的样子,爹爹虽然宠她,但是碰到此类事也会象征性地斥责她几句呀……
于是她沉浸在自己的种种思维假设迷宫里难以自拔。
对了……自己是怎么认识弘秋的呢……必须从头排查!
那还是流火的七月,她和风曜世叔的女儿洛卿一起刚刚过完乞巧节,那乖乖女就被母亲带回了家里,未鸦也救不了她,何况那位婶婶并不待见她这样爱胡搅蛮缠的,她只好自己出去闲逛。
那时候便是初遇了。
还未宵禁的街上,她对着一个大叔的糖葫芦斟酌了半天,然后认真道:“大叔,你这糖葫芦也太不新鲜,你看糖里头还有虫子!”
那大叔竖着眉毛,骂道:“小丫头不买就算了,不要妨碍生意!我这糖葫芦好得很!快快一边去!”
那根山楂虫被封在明晃晃的糖汁里,未鸦一身正气,狠狠拿手指着:“你瞧!”她眼睛看着围观的人,一不留神,指尖就戳了上去。
大叔果然不是吃素的,立马瞪她:“你手都摸上来了我还怎么卖?这根糖葫芦你不买也得买!”
她根本没有带钱,也没有被这样强买强卖过,顿时被糖葫芦大叔的一喝唬住了。
“买便买!”未鸦姑娘咬牙道,暗想大不了腾云遁走……虽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散仙的面子……她作势掏着牛皮荷包,里面却只有小梳子、小铜镜、一支发簪、一根牛筋绳、她用来配制“茶奶”的奶瓶子、还有一堆她收拾起来的破玩意儿……
正当她盘算着如何稍稍不颜面扫地一些地遁走时,一个平淡的冷声冒出来,“你手里的都买下,不必找了。”
难道是话本儿里最有名的贵公子出场了?她难得少女心了一把,偷偷扫过去一眼,皮相绝对上佳,可是……贵公子真的会穿这样的衣裳吗?暗蓝色的,灰扑扑的,就比普通劳动人民的短打好上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