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长名叫邵清风，五十岁不到就秃了顶。临近年关，局里一贯的规矩就是几个领导轮换坐班，恰好今天轮到他当值。没想到在办公室无所事事了一上午，正在琢磨午饭吃什么，这分管交通的大队长闫启杰居然带了一支出殡的队伍到局里来。好死不死的，那棺材还正对着自己！
邵清风避开祁洛的眼神，眼睛在队伍里转了一圈。这些人都是当地老百姓，给钱就能叫来，没谁有祁洛那么大胆子敢跟公安局对峙，一时间人群骚动不安，甚至还有不少人萌生退意，眼珠四下乱看，就想找个机会溜了。
邵清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谁家出殡啊？有人带队吗？怎么把人领局里来了啊？”
祁洛跟白小雷明明就在他跟前，他非装作没看见。
祁洛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把白小雷拉到一边，塞了包烟在对方手里，示意他去跟副局长说点好话。
白小雷这辈子打交道的人里面，最大的官儿不过就是个街道办主任，加上偶尔做贼偷人东西，对警察有种天生的畏惧感。不明白祁洛为什么不自己去，白小雷硬着头皮往邵清风跟前凑，挤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嘴巴哆哆嗦嗦，更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邵清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真的去接白小雷的烟，摆摆手示意他别来这一套。
白小雷傻眼了，站在台阶上，看看副局长，又看看笑得人畜无害的祁洛，不知道该怎么办。
祁洛见他难堪，笑着说：“警察叔叔，我们家老太太昨天不幸去世了，今天出殡。当儿子的想着老太太穷苦一辈子，死了之后总得走得风风光光的，就把声势弄得稍微大了些。我们可没想找事儿啊，只是绕全城走了一圈，没想到……”他嘿嘿一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大队长闫启杰，“被人给逮局里来了，说我们没报备。”
邵清风眉头跳了跳，斜睨了一眼避开目光的闫启杰，心说你弄这么大阵仗出来，真没报备谁又敢拦你？这些话他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来，只在心里揣测究竟是谁成心要给人出殡的下绊子。
“老太太姓？”邵清风忽然想到一个人，心跳漏了一拍。
“白。”祁洛说。
邵清风沉默了会儿，挥手道：“你们赶紧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骚动的人群敲锣打鼓地往外走。
邵清风忽然叫住了祁洛：“下葬就下葬，别弄出事儿来。”
祁洛不置可否：“万一上天降雷劈人呢？”
这支吸引全城人目光的队伍，出了公安局后，直奔北面的跑马山去。
大梁县人本来以为这队伍再不敢嚣张，会抽出几个人把棺材找个地儿埋了，没想到从公安局出来以后，声势更为浩大，几条街以外都能听到那凄绝的声音。
跑马山位于大梁县城南边，跟某个旅游景点不同，这里因为退耕还林，创造了一片大森林。正是因为人迹罕至，这里阴气重，加上大梁县人普遍比较迷信，都把这里当成阴阳交界的地方。
再说通俗点，大梁人都觉得这是块风水宝地，适合埋人。
虽说现在普遍推行火葬，但许多偏僻的地方依然信奉土葬为上，讲究魂归故里、讲究死后留个体面。大梁也不例外。跑马山名字是好听，但对当地人来说，就是个乱葬岗。
队伍停在了跑马山下。
车队全留在了下面，丧乐班子跟超度的和尚道士跟着上山。
半山腰一块让人看过风水的地方，早有几个农民等在两个大坑旁边。
见祁洛过来，其中一个赶紧上来说：“老板，你要的坑挖好了。”说着还搓了搓手。
祁洛没打算自做决定，看了眼白小雷，见他点头，这才掏出两千块钱递过去：“还请麻烦一下，帮我们把寿材放下去。”
老农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招呼几个老伙计过来分钱，拿到钱之后各个喜逐颜开，就要上去帮着把棺材下葬。
祁洛跟白小雷带着小雪就站在旁边看，山上风大，小雪冷得打摆子，祁洛就护着她在自己跟前，背对着风。
这个仪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在小雪跟白小雷各自拿铲子象征性填了最后一抔土后落下帷幕。
时间紧迫，墓碑是找人赶出来的，用的是事先凿好的蛟螭文石碑，落款当然是白小雷。白家还有人在，也轮不到他祁洛出头。
老太太坟前烧了不少香钱，白瑞芸的墓前，还放着一支祁洛特意折来的腊梅花。
立好碑以后，白小雷按着小雪的头在两人跟前各磕了九个头。
祁洛忽然出声：“小雪不是阿姨的孩子吧？”
白小雷浑身一震：“我们这儿重男轻女的思想重，小雪出生以后好像不会说话，被亲妈丢在了街上，被我妈捡回来的。”
“那小雪今后跟我过吧。”说着蹲下身摸了摸小雪的头，“过两天你跟哥哥一起回去，愿意吗？”
小雪怯怯地看着他，又扭过头去看了眼相处好几年的哥哥，泫然欲泣。
白小雷心里不舍，他再混账，心地也是善良的，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是打心眼里喜欢。但他也明白，小雪跟着祁洛，比跟着自己好多了，自己的将来的生活还没着落呢，要小雪跟着他受苦，他也是不愿的。
见小雪犹豫，祁洛也不强求，起身对白小雷说：“小雪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走了，你再联系我。”
白小雷却是一狠心，按着小雪的头又磕了下去。
小雪发出哭喊，抱着白小雷的腿不撒手，脑袋死死梗着。但一个小丫头哪有白小雷的力气大？小雪的脑袋很快被按在地上，再抬起来时，脑门已经有了血印。
祁洛皱眉看着白小雷。
白小雷不争气地抹了把泪：“我知道你条件比我好很多，小雪跟着你，我也不怕她受苦。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可以，尽量把她治好。如果这一点做不到，那你能不能请人教她读书？”看到祁洛错愕的眼神，他又继续说，“我在里面呆久了，想了很多事，才明白自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如果我多读点书，也不会因为占了点小便宜就沾沾自喜。他们都说女娃不该读书，读书没用。但我知道，那是他们目光浅！只有读书多点，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才能爬得更高。我不要求小雪将来有什么荣华富贵，我只希望她多读点书，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在书里学，想不通的也可以自己想通。”
祁洛笑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些见识。我答应你，回去之后我就带小雪去省城检查，要是可以的话尽快把她医好，然后送她去读书。”
白小雷激动不已，当即跪下去想给祁洛磕头，却被祁洛拉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给人下跪，不值得。”
“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除了给你磕几个头，我想不到还能怎么报答你。”白小雷说着就给祁洛鞠了一躬。
祁洛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那就好好活下去，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伸手跟他握住，“以后再有什么事，跟人握手就行了，如果觉得对方很不错，握手时间可以稍微长一点。”
白小雷慌慌张张地抽出手，在裤子上揩了几下，又跟祁洛握住。
“真的谢谢！”
小雪并不排斥祁洛，但要她跟祁洛一起走，小丫头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等到祁洛说白小雷会一起去涪陵并且两人可以常常见面时，小雪才一脸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等在山脚的付胖子惊异于祁洛身边跟了个小姑娘，但他也没多问，打发送葬的队伍走了以后，让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去。
到了白小雷家楼下，祁洛惊讶地发现刘杰楷居然来了！
“想不到吧？”刘杰楷张开双臂给祁洛来了个拥抱，笑了没一会儿就发现一群人神色凄苦，不免心头一沉，“出什么事了？”
祁洛示意回屋里说。
进门之后刘杰楷才发现这个家遭受了多么大的冲击，联想到祁洛先前那近乎遗言的通话，心里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
“瑞芸姐跟老太太都死了。”
祁洛的话让刘杰楷如遭雷击。
祁洛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最后刘杰楷都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去找那些混混算账。
“你准备怎么办？”刘杰楷问。
祁洛在送葬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办法，这会儿拉着白小雷刘杰楷跟付胖子到一边，没打算让小雪跟司机听。
几个人细细合计了一番，已经是晚上五点多了，在楼下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兵分两路出门去了。小雪跟司机倒是被他们留在了家里。
付胖子带着白小雷去找龙威，祁洛跟刘杰楷则去了当地最大的酒店。
付胖子早就打听到了消息，今晚几个开发商请县上几个领导吃饭，其中陪坐的就有公安局副局长之一王静忠。
在白小雷找到的那些视频里，与龙威妹妹有不正当关系的，正是王静忠。
领导吃饭，还不至于包下整个酒店。
按照付胖子打听到的消息，祁洛带着刘杰楷直接上了四楼。
这边开发商们正在对几位领导溜须拍马，吹嘘的作态还没完全摆出来，就听门被人推开了。门外走进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提着公文包，另一个穿着黑西服戴着墨镜，进门先把门关上，也不说话，就板着脸看着正在吃饭的官商们。
摸不清来路的人最要命。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虽说有人突然闯进来让他们酒醒了大半，但还不至于让两个毛头小子给吓破了胆。
只要不是多事的记者跟抓人的警察，他们都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现在坐在一起喝酒的，不就有一位警察吗？
有一个开发商就问了：“你们，干嘛的？”
祁洛嬉皮笑脸的说：“我们找王静忠王局长办点事儿，不知道哪位是王局长啊？”
一个领导沉着脸说：“有事非找到这儿来？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王局长，有事你去公安局找他。”
陈县长正好也在受邀之列，没明白祁洛这是弄哪一出，出声道：“你找王局长有什么事？”
祁洛仿佛才看到他一般，惊喜道：“陈伯伯，您也在啊。早知道您在，我就不弄这么麻烦了，外面有人拦着，我还塞了不少钱呢。”
少有人能把这种话说得堂而皇之，见祁洛跟县长认识，其他人也不便插嘴。
陈县长脸上看不出喜怒：“有事就说吧，说完赶紧走，别打扰别人吃饭。”
祁洛应了一声说：“有点事儿想跟王局长请教一下。”说着转向一旁阴沉着脸的王静忠，“王局长，咱聊聊？”
王静忠板着脸正要说话，陈县长却心思一动，想到了刚刚听到的一个传闻，抢着说：“老王，这年轻人是我一个侄子，找你说的估计是一个朋友的案子，要不你……”
话没说满，但说到这份上，王静忠哪能不答应，勉强笑着点头。
祁洛得寸进尺，又说：“陈伯伯，我们能不能……”
陈县长微微皱眉，压住心中的不快：“那咱们吃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找个地儿喝个茶，继续聊？”
县长发话，其他人哪敢不答应。一群人簇拥着陈县长出门，倒把王静忠给留下了。
打发刘杰楷出去等着，祁洛拉了把椅子坐在王静忠跟前，笑容古怪。
“王局长，我们聊聊龙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