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的光景,万里凄冷的江面上不过三两渔火,两三猿啼。一夜轻舟载着一道年轻的身影沿江飘荡。
快刀九斜靠着小舟的苇蓬,后脑勺枕在手臂之上,姿势颇有些怪异。因为他的手臂放的位置异于常人,他需要让自己的手能够在最短时间拔出背上的快刀,这种习惯已经深入骨髓难以改变。
快刀九依旧难以掩盖内心的震撼,看着系在小舟后的腕口粗壮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沉入大江之下。借着江面上淡淡的光影,依稀能够看到水下是一个皮肤白皙的身影,他正逆流拉着小舟游动。
快刀九只见过许多修习外功的人,他们会用极端的方式去熬炼身躯和意志。但眼前的人生来就不该是练外功的料,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一生的荣华富贵,大燕身份最显赫的唐王之子,却在熬炼天下武学较为下乘的外功。
“呼吁”
深厚的吐息之声从脚下传来,江面上浮现出唐念奴的身躯,双掌拍打水面,借力跃上船头。利索的裹上道袍,唐念奴盘膝船头。
“你要想清楚,在天亮之前你尚可以反悔,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的项上人头可就朝不保夕了。”
快刀九眼神坚毅,口中的话语郑重道:“男儿一诺,当如磐石。休说是刀山火海,还是地狱苦海,当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点你和那黄蛮石何其像也,汝等不死,天下游侠骨气不灭。”
“世子殿下怕是要看走眼了,天下熙熙,有志之游侠何其之多,我与黄蛮石不外乎其二。”
“游侠何其多,惜乎天下熙熙皆为利,悲哉天下攘攘皆为名,以天下为己任又有几人?现在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纯粹的江湖了,三教相争,万派相夺,朝堂与江湖水火难容。如今剑峰入江湖,妄想一己之力挽天下滔滔大势,螳臂挡车矣。”
“世子殿下久居穹顶之上,自然看的透彻,我裴风倒是觉得江湖还是起点风浪的好。后浪推前浪,江湖谁人手,吾辈当留名,不枉世上走一遭。”
唐念奴听得出这西蜀快刀的言外之意,男儿岂能一辈子默默无为,就该扬名天下。喝最辣的酒,挥最锋利的刀,快意恩仇,走马江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都有自己的不甘平凡,都想轰轰烈烈的一生。但有些事注定会默默无闻,总要有人为之付出,哪怕是死而无人知,死后碑无名。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世间,这就是人情世故。
相对无言,各自闭眼静思。
一个人心中想的是遥远北地,想着北地的佳人此刻应是未眠,想着投身江湖的老师,想着没有还的人情,没收的欠债。
另一个人心中所想,是几经春秋的仇,几番寒暑的恨。九万里风鹏正举,今时当借力跳脱,哪怕卖掉自己的性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不舍昼夜。暗流滚滚的大江载着一叶孤舟向着入海口飘荡而去。千百年的泥沙在此沉淀出方圆千公里的沙州岸,南来北往的大船小舟都要在此经过严格的封査。
大江尽头有沙洲,南海王家立上头。过往英雄千百船,谁人胆敢抬头走。
这王家原是南海上游荡洗劫的海盗团,四国征战时因借船大燕水军,让大燕十万兵甲能够在一日之间挥兵北上敌后,助燕帝攻下江南道万里沃土,从此便有了官家的身份。
大燕一统寰宇,便将这九曲大江的千里沙洲赠与王家,赏了一个巡江都护的官衔。昔日无恶不作的海盗摇身一变成了为朝廷把守千里大江的门卫,虽然身份变了,但往日里的贪婪却丝毫不减,甚至于变本加厉。过往商贾哪一个不是真金白银的奉上,当作出入江海的过路钱。
王家靠着千里沙州岸,成了真正的过江龙,收养江海上亡命之徒,俨然是千里之内的土皇帝。
圆滚滚的红日沿着海平面缓缓上升,晨曦撕开江面上的薄雾,过往的商船渐渐拥堵,沙洲两侧各有九道碗口粗的铁链横在江面,拦住上百的商船。几个小船载着王家的门徒,从前往后收取船把头的过路钱,待到核实无误后,沙洲上的闸机才缓慢的放下两侧的拦琐。锁链缓缓沉入江水中,拥堵的商船才杨帆前进。
日上三竿,沙洲上的闸机轰动,铁链再一次拦住江面,过往商船要等待午时之后王家再一次开闸才能通行。这是王家立的规矩,胆敢硬闯,那不过是那脑袋碰铜墙罢了,沦为王家上千恶奴的刀下亡魂。
日头晒到头顶,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从上游荡来,不歪不倚的撞上沙洲一侧的水寨,惹来水寨上的刀枪直指。
“哪里来的东西,水闸午时三刻方起,老老实实待着,爷爷我的箭可不长眼。”
乌篷船里走出来一位背刀的俊生,挥手将一块铁鉴投上水寨。“让你家的王独眼滚出来,告诉他债主来了。”
“放肆,胆敢出口侮辱王公,放箭,将这狂生射入江中喂鱼。”
水寨之上顿时探出密密麻麻的箭矢,瞄准乌篷船上的刀客。
“一群乌合之众,胆敢拿箭指着爷爷,老子征战南蛮之时尚且无人敢为,尔等腐草萤光也配。”
裴风双脚稳稳的站在船头,单手拔刀,直劈而过,迫开层层水浪,一道浑厚的刀劲劈断水闸下道道铁索。一时间木屑横飞,再去看那水闸,早已轰然倒塌。
“一刻钟看不见王独眼,定教你千里沙洲再无王家。”
水寨上顿时鸡飞狗跳,眼前的主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有小厮带着铁鉴快马而去,一众门徒收起弓箭,不再上前招惹。
乌篷船中,裴风收刀而立,出声问道:“世子殿下,方才所言可有差错?那亡命之徒要是不来?”
“话没有错,但你的刀有问题?”
裴风下意识抚摸刀身:“殿下懂刀?”
“我虽不懂刀,但刀剑一理。从我提剑开始,老师就告诫,手中有剑亦无剑,心中有恨亦无尘,方剑出无可挡。刀就是刀,不是你发泄的工具,从现在开始,你的刀交给我保管,什么时候你可以做到手中无刀心中无刀我再还给你。”
裴风犹豫的倚在船篷上,眼神犀利起来,从他练刀开始,这柄刀就从来没有离开身侧,一个刀客手中无刀还算刀客吗?
“你可以选择留下刀转身离去,我也可以当做没有见过你,但从此刻开始,你的刀将再难快上一分。”
“老子命都是你的,何况一把刀。拿去,我裴风岂是无胆鼠辈。”
江湖快刀九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刀不是至死方休,而是让人三言两语缴械,但他不后悔。从他选择把命卖给眼前的清秀少年开始,他的刀就不再是自己的刀。
裴风感受着身后的空荡,嘴中嘟囔:“直娘的,不再北地当你的王侯贵胄,偏要来这江南耍风。”
时间一点点流逝,水寨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道肥硕的身影急匆匆的走上近前,他就是沙洲王家的掌权人王独眼。
王独眼此时已是汗流浃背,脚下的步伐不敢稍有迟缓,从他看到那块铁鉴开始,王独眼就马不停蹄的赶来。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块铁鉴代表着什么,那是大燕征伐天才至今唯一的铁鉴,拥有他的人正是他的债主,他一辈子都难以还清的债主。
他遥想起了三十年前,他上供整个王家财富,只见到这铁鉴主人的半个背影,但留给他的这半个背影,让他王家从人人喊打的海盗摇身成为千里沙洲的土皇帝。
想起小厮传来的话,小船上的人就是来收债的,王独眼心中即害怕又有一丝迫切,三十年安乐窝让他丢掉了当初提刀上阵的勇气,但欠下的债他却一分一厘都不敢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