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
明珠撒着娇,将宝靥带到姚氏的面前,“这是我妹子宝靥,你老人家看看,可不可爱?”
姚氏老了,才几年,她身子已不如以前精神挺拔,除了那慈祥的面相一如既往,李氏告诉明珠:好多时候,老祖母会看着天发呆。
“好孩子、好孩子。”
姚氏拍着宝靥的手,笑得眉都弯了。说:“珠儿是最好的,珠儿的小妹自然也是最好的。”
宝靥不似明珠,天生的与人自来熟,富贵贫贱一概不论,只要是她欢喜、认为、可交的。
宝靥不喜与旁人亲近,因为惧怕也因为不屑。
她曾偷着看了明珠与光着膀子的岳雷厮杀得火热,她大大的吃了一惊,她从不知她的宝哥哥有这么高的本领。她既羡慕明珠那不可一世的功夫,羡慕明珠从此不会再受人欺辱,羡慕明珠真的可以任性的“为所欲为”,又羞明珠其实身为女子,太无女子矜持,连带着自己都伤了风化。
她的手被姚氏粗糙的手棱子划得差点一缩,忍了忍,只在那低眉顺眼的目色里留下了一丝谁也没有察觉的不满。
“老祖母,我的这个妹子可比我好太多了,不止人长得水灵灵,温婉贤淑,刺绣女工样样精巧,赋诗作画样样精通,哪里象我,只会闯祸,没个人性的惹你生气。”
“可你有一样最好,嘴里会长花,有你在,满屋子都生香,老婆子我都变年轻了,谁都不极你。”
明珠从脚尖笑到头顶,心花怒放一节比一节高,看着空荡荡的这么一个大院子,又很是奇怪。
“老祖母,现在岳爹爹都当了大官,有了那么多的俸禄,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就没有伺候你的几个丫头?”
姚氏笑道:“珠儿,这是官家赏赐的房子,也就是这是官家的东西,我们不过是代官家看管,不敢造次。待五郎收复中原,迎回二帝时,我们还要回到岳家庄,男耕女织,方是我们的本分。”
明珠觉得这番话好熟悉,陡然间想起爹爹也曾经绕山绕水的对自己这样说过,原来爹爹是想告诉自己——皇帝的东西不能动?又想起秦府丫头婆子一大群,小厮护院一堆接一堆,不觉脸有些许的发烫。
“五郎现在是有了一官半品,可军队的开支太大,都是些要拿刀打仗的孩子们,我们就是苦点,可省一口是一口,前方的孩子们就可以多吃一口,也是尽了我们的一点心。”
明珠明白了院子里养的鸡鸭、种的菜是为什么了,若不是什么皇帝赏赐的房子,怕这老祖母早就将它卖了换钱吧?这里不是她享福的家,她就是一个过客,一个朴实的过客。
同样是当了大官,得了赏赐,秦府和岳府,就不是一样的府。
挺了挺胸,突然明珠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骄傲的事,虽然那次为了银子差点丢了小命,可那么多的银子也算是帮了岳爹爹不少吧?后悔当时真该再多拿点,这不还是好好的站着吗?
姚氏遥望着远方,“珠儿,祖母老了,想岳家庄,想五郎,想云儿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陪我回家?”
姚氏的眼已浑浊,沟壑纵横的脸写满了叶落归根的渴求。家,任你富贵显赫、赤贫如洗,飞得再高,落得再低,都是你依恋不舍的最终归宿。就如轻云,致死不离回香暖阁。
李氏看着明珠,示意着某种再不要给姚氏提及这些伤感的话题。
从离开岳家庄到现在,姚氏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再好的生活都抵不过她对家刻骨铭心的思恋,只是姚氏绝不在岳飞父子和旁人的面前表露,只是这个最贴心的儿媳,她会看见,看见老人眼中寂寞的空寂。
但她也不敢说,更不敢对岳飞说。
今天,老人是怎么了?对着明珠,就像待宠的小孩。
“老祖母,你要想岳爹爹了,珠儿陪你去找他,在他身边住个一年半载,你要高兴,我们就不走了,天天守着他,我来照顾你,绝不给他老人家惹一点麻烦!你要是想回岳家庄,珠儿就陪你一起回去,一路上你就是天上的老祖宗,谁要敢不敬多看你一眼,特别是金狗,珠儿就挖了他的眼!我们天天在岳家庄住着,等着岳爹爹打回去,押着那些金狗给你叩头请安!”
姚氏笑得泪都下来了,却无人知她是因为喜还是悲。
“珠儿,你就是个小可爱!是祖母老糊涂了,竟无聊地对你说这些。那个金公子呢?他也是个好孩子。”
明珠笑靥如花,说着岳云的趣事,说着完颜亨的狼狈,当然大都都是她杜撰的,谁也无从去考察她天花乱坠中故事的真假,只要乐了大家,就不枉费她横飞的唾沫,心中苦楚强撑着的痛。
岳雷不想这个自己叫了很久的“二哥哥”,原来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家,看她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柔中带着英气,英气中有妩媚,一笑渺小了众生,环顾中苍白了须眉。
“二哥哥”?
他彻底凌乱了他可怜巴巴的人生,再不敢多看明珠一眼。
倒是小三、小四、小五,连带跟着小五的他们的小侄子岳甫,因为明珠天生就是个自带光环的孩子头,在腼腆的岳霖的带领下,与她打成了一片,就像几年前追着她那怕挨打的岳雷,对明珠崇拜得紧,既怕她又黏她,历史又一个轮回。
“二弟。”
若水一直想找机会与明珠单独谈谈,可算几天后也终于给她等到了这个休闲的机会。她一直不知该怎样称呼明珠,迟疑了半晌,还是嫁鸡随鸡就着岳云的称呼。
明珠笑了。
第一次见她,她还身怀六甲,现在岳甫都可以紧随着他的小叔叔岳霆四处疯了,她还是身怀六甲。
“大哥大嫂真是好福气,想必就快儿女双全,成就人生最大的美事了?真是可喜可贺。”一如既往,她豪气地掏出了银子,要给这个还没见面的小侄女还是小侄子。
若水不要,却一下子跪倒在地。
明珠一惊,只好也随着跪下,问:“嫂嫂这是做什么?你要是伤了小宝宝,我如何向大哥交代?”
“二弟总是慷慨大方,若水不能再接二弟的银子了。只是想请二弟一件事,望二弟答应。”
明珠噎了一下喉咙,苦笑,“不瞒嫂嫂,我现在除了银子一无所有,我若还能为大哥、嫂嫂做点什么,你但说无妨。”
若水被明珠扶起,情感满溢却口齿凝滞:“你大哥回家,从来不会提他战场上受伤的事,可这次回来,不止身上有血淋淋的刀伤,看他身上的伤痕更添了不少。我、我就怕......”
明珠扶起若水来,小心的说:“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只要命在,一切都不碍事,无妨。”
又噎了一下喉咙,只好继续说到:“受伤,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总不可能你举着刀去砍人,还不许别人砍你吧?所以,不碍事的。而且,以大哥的本领,想要取他的性命很不容易,大名鼎鼎的‘赢官人’,可不是浪得虚名,嫂嫂只管放心。”
若水眼泪扑哧扑哧地下来,“二弟,什么官人我都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官人!”
明珠很为难,不敢多话,只在心里泛着嘀咕:我也不想啊,可你难不成要我去劝大哥不再上战场,回家来守着你吗?这也不可能的嘛。
“二兄弟一直缠着娘和祖母要上战场,前些日子官人回家,他便缠着官人,官人只推脱要请示爹爹。后来官人才对我说:爹爹不想让他们兄弟任何人去,一个都不想!”若水抽泣着,“爹爹是知道危险,才不让他们去的。”
危险,这是肯定的,做爹娘的不愿儿女涉险,这也是肯定的!明珠擦着若水脸上的泪,不知她要自己做什么。
若水就势拉着明珠的手,称呼都变了。
“妹妹明明是个神仙般的妹子,可官人却能‘二弟’一叫就叫数年,真是委屈了妹妹。本也想提醒官人妹妹的女儿身,可不知妹妹不告诉官人是为了什么,只好作罢。妹妹,你可有什么想法?”
明珠陡然头大,不禁为自己从前的念想红了脸,她怎敢告诉这若水自己差点就杀了她,若不是有一个傻瓜挡了那么一剑,怕她都尘归尘土归土,投胎转世好久了,哪还能再有机会身怀六甲?
若水看得明珠红得出水的脸,更坚信自己想对了,她温柔的语气,诚恳得发齁。
“妹妹,自从知道你是女儿身,我就知道你喜欢官人。以前不敢对妹妹说,是因为家境困难,怕委屈了妹妹。现在爹爹和官人都有了点官职,才敢对着妹妹开口:妹妹,你随了官人吧!”
明珠吓得甩了若水的手,活生生的被惊了一身的冷汗,原来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这个!
她想起了岳云见到轻云,方显出男人的自然本性。于国,大哥确实是个满分的真英雄,可于若水,他是男人对女人的真爱吗?还是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只是个责任?
她为自己敢于如此恶毒的去揣摩岳云而羞愧。
若水见明珠不言,知道是她羞涩,又说:“妹妹是人中龙凤,自然不可委屈做小,我可以让妹妹为大,我为妾为婢伺候你们都可以。”
明珠奇怪着问:“你愿意把自己的男人分享给别人?”
“只要妹妹愿意。”
“我不愿意!”明珠冲口而出。
若水咬着嘴,泪又流了下来,“妹妹天仙一样的人儿,自然不愿意。可只要妹妹愿意留在官人的身边,保护他一生周全,若水愿意退出,领一纸休书永远退出,绝不打扰你们。”
看见若水惊吓、委屈求全的样子,明珠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怎么就这么不经大脑的就放了个屁!她知道自己说的不愿意是绝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人,可若水听的会是自己不愿意与她分享大哥,总之,就是错了。
“妹妹,官人就拜托你了!求你好好的保护他,不要再让他受伤,妹妹,姐姐没用,但我知道你能做得到!”
明珠一阵心痛,一个最好的男人遇见了一个最好的女人,这个最好的女人不要他追逐万千财富,不要他争夺炙手可热的权力,甚至,连他的心是否在自己这里都不去怀疑,却只要求:他平安无事。
因为爱造就了女人的强大,因为爱让女人变得无私,明珠心儿小抽搐了一下:曾经以为这若水配不上大哥,其实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为别人活着的傻气,都宝里宝气的傻得这么相似。
拥有了,谁是谁的福气?
“嫂嫂,”明珠拉了若水的手,擦着若水流不完的泪,认认真真的说:
“岳爹爹和大哥,从他们踏上沙场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正是因为有你们,他们才会那么的拼命杀敌;正是因为他们爱着你们,就想要给自己最爱的人一个安全的家。
嫂嫂,你放心,为了身后的你们,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他们谁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他们不会有事的。
而岳爹爹和大哥,永远是我最敬佩的人,只要他们需要,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只因为:他们永远是我的岳爹爹和大哥!”
“可、可你一直未许配人家,不是、不是因为官人吗?”若水问。
糊涂了:祖母错了?娘亲错了?在岳家庄,在那一路上,这“二弟”的心思昭然若揭,几曾让自己发憷。还是后来祖母道出了明珠的女子身份才释的怀,那么明显的昭告,难道大家都错了?
明珠笑着:“我本就是一个贼,彻头彻尾鼠目寸光的贼,怎敢装高尚去污浊了大哥?何况,看见那狗皇帝我就想给他一脚,怎么会去拼死拼活的保护他?那大哥也不会容他的女人那么不忠君爱国吧?”
若水面色微变,明珠知道自己又要被会错了意,差点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开玩笑都不懂。
她赶紧正色的说:“嫂嫂,大哥永远是我的大哥,我拜过天地的大哥!只是,我的姻缘不在他这里,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这羞涩是真的,真真的。纵然她鬼话连篇,谎话不眨眼,这一句,却是真的。
于千万人中唯一的一份娇羞,总可以牵挂一个人,总可以被一个人牵挂,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