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马在靠近傍晚的时候终于进了炽都,喻维从马车中探出头,轻声地吩咐了几句,马车便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从马车上下来,略微整理了下微皱的衣角,径直走向桑榆和牧遇之所在的马车。
“桑姑娘,玉公子,在下在城中有座别院,今日二位不如先去别院休息,待明日我奏请父王,再好好答谢宴请二位,如何?”
回答他的是桑榆。
“殿下费心了,但桑榆有约在身,今日便不叨扰了。”
牧遇之闻言睁开双目,扫过桑榆提起那人有些暖意的脸庞,又重新闭上双眼。他跟随了她一路,自然是知道她没有其他什么约要赴,不过初见的时候倒是听到红衣那个小丫头提到过。
牧遇之眼帘微颤,微微叹息,君少爷……么?似乎是和她关系很亲密的男子?
喻维和煦的脸色微微一顿,“桑姑娘要去何处?不如在下送姑娘过去。”
桑榆也知道他此时必是不愿让自己完全脱离视线的,毕竟解除蚁患的希望在自己身上,便道出此行的目的地。
“晚晴楼。”
晚晴楼是近五年迅速在各地崛起的酒家,因其推广灵药、灵果、灵兽入膳,靠食物便可让食客补充灵力,菜色多样且滋味极好,开到炽都之后变成了炽都首屈一指的酒楼。
晚晴楼同时也提供住宿,整个住宿区被置于巨大的守护阵法之下,且都有灵宗等级以上的高手坐镇,在晚晴楼范围内不允许任何打斗发生,一旦违反,会同时受到阵法和灵宗高手的攻击。
晚晴楼自面世以来,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曾经也有一些散修人士想要挑衅,在酒楼中无端打斗闹事,但还没闹出什么名堂来,就很快被铁腕手段镇压了。
十来个散修,被处理得无声无息,第二天就在炽都彻底消失了。
于是,晚晴楼这块金字招牌也就越来越响亮,迅速地蔓延到四国。但晚晴楼背后的老板是什么人,却极少有人知道,无数人想要打探,攀上关系,但都不得其门而入。
喻维身为皇子,却是知道一些的。
毕竟想要在炽都立稳脚跟,就免不了在官场上有一番打点,得到了皇族的信任,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贵族。
他很热情地道,“晚晴楼吗?在下倒有一个常年订好的小院。不如安排桑姑娘和玉公子先住着?”
像喻维这样的皇子,自然会在晚晴楼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居所,一般用来会客或者招待朋友,毕竟有些人并不方便带进宫里去,进宫手续实在繁杂。
这也算是跟晚晴楼互利,一个为名声,一个为便利,各取所需。
“桑榆来之前不知道会遇上殿下,我已经提前让下人打点好了,劳殿下费心了。”
“桑姑娘不必客气。”喻维笑得极是温润,“既然如此,那等二位安顿好了,一定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在下提,千万不要客气。”
桑榆点头道,“那到时候便有劳殿下了。”
于是,马车一路将桑榆一行人送到晚晴楼门口。此时正值傍晚,也正是晚晴楼一天中景致最好的时候。
晚晴楼北倚碧菱湖,湖中遍植莲花与菱角,春夏之交,漫天莲叶在水面铺陈,芰叶与莲叶纠缠,由此得名。夏日晚晴,白莲被夕阳刷上两分柔色、一丝粉红、半缕金光,与满池碧绿交相辉映,也被誉为一大盛景,世人盛传正因此番景致,晚晴楼才取名“晚晴”。
桑榆掀起车帘看向晚晴楼的招牌,神色变得温和而专注,微微一笑,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清冷之色也一瞬淡开了去。
晚晴楼啊……在燚羽这块让人不愿意踏足的土地上,师兄还为她保留了这一分净土,实在是让她心里暖得很。
外面这一行车马来往,自然是有些喧闹的。
而且皇子和公主的仪仗,到底是很显眼的。
里头的掌柜早已得了消息,此刻从门内迎了出来。却见喻维与喻秋雅已经下了马车,走了过来。
“殿下安好,公主安好。今日怎么没打声招呼便来了?”
掌柜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但修炼之人的真实年纪是很难看出来的。他眼眸之中满是岁月的沉淀,看向人的目光和煦却自有一番威严,腰身挺得笔直,面对皇子和公子,竟也是不卑不亢。
“掌柜不必多礼。今日我和皇兄只是顺道送一个朋友过来。”
回答他的是喻秋雅,此刻她似是心情极好,带着春风满面的笑容。她本就生得娇媚,往常身上也自有一股公主的威仪,这般一笑,倒让人生出几分亲切来。
“朋友?”燚羽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物,竟让这两位亲自送来?
掌柜往二人身后看去,突得似是看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神情竟有一丝欢喜和激动。
喻维看着他,微微讶异。这晚晴楼的掌柜沈烨,没人知道他的修为,只知道他在晚晴楼一天,便无人赶来挑衅。
别看他外形儒雅深沉,却速来以雷霆手段闻名,晚晴楼初建之时,对那些不明真相挑衅晚晴楼的吃瓜群众可以说是极为狠辣。平日里总是不显山不露水,此刻这般神情,喻维不是不惊讶的。
他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
此时桑榆和牧遇之已经从车上下来,带着红衣、风音几人往这边走来。桑榆一袭青衣,款款而来,衣袂翻飞之间,像是走在风里,眉目如雪微寒,像山巅的初雪。
掌柜沈烨不顾众人,快步走到桑榆面前。
他深深一礼,看着桑榆,周围这么多人,他一瞬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称呼她,只得说道:“您终于到了。公子月前就已经传书来,您再不到,公子该着急了。”
沈烨想着,说起来,还没见过公子这般,一切安排都亲力亲为,凡事不分巨细,连每日吃食的安排都啰嗦个好几遍。明明每天都有传信给他,还是日日来信询问,这几日的书信,堆起来要比往常一年的都要多。
这一句话,喻维和喻秋雅的神色皆是一变。尤其是喻秋雅,几乎绷不住公主的威仪,双肩隐隐有些颤抖。
她是见过卫君卿的。
初秋的夜,重华宫灯盏初上之时,冗长无趣的宫宴,竟因那人的出现,让她生出让宫宴就这般无休止进行下去的渴望。
那人一袭素衣,长身而立,面若莹玉。眸子是极淡的琥珀色,昏黄的灯火衬得他温和的眉眼如画。她的心突得就起了波澜,像下了早春的第一场雨,生出绒绒的细嫩的草叶,继而满地葳蕤。
喻维看着喻秋雅的神色,微微摇头。
秋雅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的,那场宫宴,她费尽心思但求一舞,目光却不由地瞟向那人,大抵在场的众人都明白她的儿女情长,自然也包括那人。
晚宴之上,沉迷的人不少,但卫君卿始终只是执杯而饮,神色带笑,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眼前繁花似锦,美人如画,他看着,又像没有在看。
作为男子,喻维看得明白,卫君卿对秋雅无意,甚至于他有没有注意到秋雅,他都是怀疑的。
而此刻,他看着桑榆,又顿觉了悟。
这般容色,这般风华,便说自己,也常常觉得移不开眼。
他的目光又再次在喻秋雅身上扫过,秋雅是公主,身份贵重,风姿绰约,但珠玉在前,便只能算得上萤火之光了。
他心中叹息,为秋雅,似乎也为自己。
桑榆知道师兄平时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一旦应对起她的事情,就会变得出奇婆婆妈妈,什么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要安排清楚,还要一再重复。
这晚晴楼,还是师兄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才特意开到这炽都的。
想到这里,她看向沈烨的目光也就多了一丝温暖,“你有心了。你便与红衣一样,喊我小姐就可以,不用在意那些虚礼。”
掌柜满目喜色:“是,小姐。寄桑居早就收拾妥当了,主子还特意派人专程打点过,小姐一路而来,可是乏了?”
此言一出,喻秋雅猛地看向桑榆,眼中的嫉恨几乎掩藏不住。
晚晴楼叫楼,其实占地面积极大,几乎比得上皇家的行宫。眼前的这一栋,只是平日招待客人吃饭的地方,直接对外。
晚晴楼内部分东楼西楼两处,东楼设客房,说是客房,但基本上都是些风景极好的小院,装饰极为雅致。
住宿的费用自然是昂贵的,但来晚晴楼小住的,几乎都是皇家贵族,商人巨贾,他们往往不缺钱财,出门在外免不了风餐露宿,能有这样的居所,花再多钱财也是欢喜的。久而久之,能住进晚晴楼的院落,便也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但众所周知,晚晴楼的西楼是不对外开放的,甚至平时招待客人,都会避开西楼。
众人都猜测西楼是主人家自己的住所,但常年不见有人进出。燚羽的晚晴楼,西楼就紧挨着碧菱湖,正是景致最好的地方,这般常年空着,也不禁让众人大叹可惜。
西楼的名字,就叫寄桑居。
喻秋雅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极好,与卫君卿出尘的气质极为相称。
她偶尔外出,住在东楼之上,常常望着西楼出神,想着,他可是在?此刻又做着什么?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在这样的念想之下,度过一天又一天,卫君卿的影子在她心上越刻越深。
此刻听到沈烨的话,她只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夕崩塌,寄桑,桑姑娘……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想及此处,她已无法维持住公主的仪容,心中的妒忌如熔浆一般翻腾,一遍一遍凌迟着她的心脏,引发更多痛恨的情绪,甚至是——欲念。
她喜爱他,她从未这般渴望一个人。
桑榆此时满心都是到达晚晴楼的欢喜,不曾注意到喻秋雅的异状,“掌柜带路吧。”
语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去看着身后的牧遇之,想要询问是否要给他再另行安排一个住所,“你……”
牧遇之挑眉一笑,“我是你的病人。”
桑榆点头,的确,她也不想每天看诊还要跑这么远。而寻常人眼中的男女大防,在桑榆这个现代人眼中却是算不上什么,她看向沈烨吩咐道,“这位是玉公子。在寄桑居给他安排一个住所,离我近些。”
听到她吩咐“离我近些”,牧遇之似乎相当满意,眼眸处尽是笑意。
沈烨此时才打量起这位玉公子,只见他一身银丝玄袍,半倚在马车上,双手环胸而站,眼角微挑,道不尽的风流恣意,弯弯的嘴角透着一股子邪气。但浑身上下却不带一丝轻佻,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尊贵威仪。
沈烨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只一眼便觉来人不凡,淡淡作揖道:“既是小姐的朋友,玉公子就是晚晴楼的贵客,晚晴楼自当好好招待。玉公子请。”
“掌柜客气,请。”
一行人正要走进楼内,喻维却摆摆手,“桑姑娘和玉公子既已安顿下来,喻某便不多打扰了,舟车劳顿,二位好好休息,改日喻某再来一聚。”
牧遇之微微颔首,“殿下客气。”
喻秋雅一听喻维这就要走,便急忙开口:“本公主许久未来晚晴楼,这般在门口站着,却有些想念百花酿了。今日便留在这儿了。还望皇兄回禀父王,秋雅改日再去请安。”
喻维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众人都在这,也不便开口相劝。便只是淡淡给了喻秋雅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心中郁卒,秋雅这般行事着实冲动,那几个人,又哪里是她招惹的起的?
若是卫君卿对她有意也便罢了,毕竟卫君卿是少见的青年才俊,修为也极高,天赋也是年轻一代的翘楚。父王本也有意,但先后派出无数的人探查,都查不出卫君卿的底细,可见其背后的势力多么庞大。
偏偏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秋雅看在眼里,只怕秋雅是错付情深了,但秋雅的性格他知道,只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无奈之下,他只得自行回宫,只盼秋雅不要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