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这又是何苦?”陈老板哀叹几声,连忙将陈夫人扶起,夫妻二人一时竟哭作一团。
少时,陈老板收住眼泪,拍拍夫人的背,说道:“你放心吧,早上我便吩咐管家出去细细打听,务必寻到茯苓。那孩子,我倒对她寄予厚望,原本想着将药堂交与她打理,必然有些成就,可惜她全然没有那份心思,却可怜了菟丝。夫人啊,这次若将茯苓寻回,她那屋里中庸、论语的那些书都收起来吧,那些不是她该看的书,学学女红,读点女德足矣。”
陈老板只要想起茯苓每次的高谈阔论,救世济国的豪情,除了叹息她只是女儿身之外,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担忧。当今天子的贵妃也有惊世才华,可惜全用在了争权夺势之上,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是以,世人对有学识的女子,从来都是恐惧多过于谬赞。人人皆以为女子必然有所想法,不安于室才会如此,否则相夫教子已然忙碌不堪,哪里哪能有闲心读圣贤书。
于女子而言,琴棋书画上的才华足矣为妃为后。而精于缝补刺绣,管理一家大小,懂得人情世故,那些家中的贤惠才是货真价实的才女。
陈老板爱女,当初拗不过茯苓,也想着她将来接手药堂,言谈过于粗鄙,识字不多,只怕被人笑话,或是出言得罪权贵,更是不妥。是以才说通夫子,将茯苓女扮男装送去学堂,如今却是后悔不迭。
“好在菟丝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茯苓既是不愿,也只有将药堂传于菟丝了。我这整理出好些重要的药材用法,明日交与菟丝。她天资虽然有些欠缺,好在勤奋,不求她学会多少,至少一一背下来,勉强应付仪典吧。”陈老板谈到大女儿,多少欣慰一些。
却不知书房之外,此刻正站着一个欢欢喜喜的姑娘,正是菟丝。她手捧几日几夜研读写下来的心得,正要请教父亲。但在听到屋内夫妻二人的谈话,她沮丧不已,欲哭无泪,气急之下,一把撕了那些辛苦写来的心得,愤愤地跑出了院子。
三七,是菟丝模仿父亲给身边最得用的丫环取得名字。在她眼中,她是陈家的嫡长女,按照家规,理应由她继承家族的药堂,将祖传下来的补血保心的药方发扬光大。是以,做为陈家未来的掌门人,也该有对药材的觉悟。给一个丫环取个应景的药材名字,在她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家主责任。
此时,这位三七姑娘正在自家小院翘首以盼。哪曾想,出去时还是个欢天喜地,回来的却是个眼泪汪汪的小主子了。三七不明所以,赶紧迎上去递了手帕,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那文章写的不好,被老爷骂了?”
“文章文章,又是文章。我又不是那个野丫头,哪里会做那些冠冕堂皇的文章?是,她了不得,天资比我好,会认药,会读书,人人都在夸她,就连那陈家众人抢破了头的药堂,也是她不要的才轮得到我。”菟丝嚎啕大哭。
她为了当个药堂合格的掌门人,从小便刻苦努力,放弃了多少女孩的玩戏。她一直以为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超过妹妹茯苓,被族人认可。她从未,也不敢多歇息一刻,她不敢说辛苦,不敢任性,循规蹈矩,只为了当一个合格的药堂掌门人。
结果,她今日方知父亲每次看自己眼神里的惋惜,并非自己不够努力,而是他们眼中的自己,哪怕再努力,依旧比不过小妹万分之一的天赋。而那个她原以为从来都是她的药堂,不过是小妹不要的剩下的东西。
茯苓恣意妄为,毫无规矩,言行举止无一不像男子。说得好听的是放浪形骸之外,说的难听的,分明就是不守妇道。这个整日不归家,与男子居于同一屋檐下,厮混学堂,大言不惭,从未在父亲母亲跟前尽过一日孝道的茯苓,到底有哪点好?
她到底哪里比不过茯苓?
她气,气哪怕是这样的茯苓,依然可以一目十行。即便整日泡在学堂里读些男子的文章,依然可以对久不过目的草本如数家珍。就算是多么严重的病人,她依然可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地切脉、问诊、抓药,而不像她紧张哆嗦。
她气,气自己哪怕样样都比茯苓厉害,唯独药理不如人。
陈家以药堂立族,偏偏她药理不如人,这叫她如何不气?
“小姐莫哭了,伤了身子,老爷和夫人该担心了。”三七小声劝道。
“他们眼中只有那个不归家的野丫头,哪里还记得我?”菟丝越哭越伤心,“只怕他们担心我,也只是担心仪典那日,我答不出问题来让他们丢了脸罢。”
“小姐这便是气话了,二小姐到底是个姑娘家,大半月未归,那个为人父母的能不担心?便是小姐你,前几日不也派人去打听了?再者,小姐既然要做咱们药堂的掌门人,自然知道天下第一的分量。仪典那日,前来观望之人哪里少的了,事关小姐的大事,老爷岂能不担心?”
三七倒是个激灵的丫头,一两句话便为菟丝开解了不少。三七扶着她进屋坐下,细细擦了眼泪,这才问道:“小姐几日辛苦写来的那些,可给老爷看了?老爷怎么说?”
菟丝这会儿怒气消散些,才知后悔。她拍着脑袋暗骂自己,道:“我怎能一时意气用事,将那些辛苦写来的东西都撕了呢。这下可怎么办,清明近在眼前,眼看仪典越来越近,我所准备的那些又都毁去,当真要被人笑话了?”
“小姐几日辛苦,怎能因为一时之气,就尽数毁去呢?”三七也有些着急,劝着菟丝连夜赶去书房向陈老板请教,能记住一些算是一些。
菟丝原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刚才所闻虽已消气,到底留下了些芥蒂,此刻又被三七一通劝说,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慌乱,哪里还肯再去一次书房。菟丝强作欢笑之颜,揉了揉额角,说道:“夜已深,想必父亲也歇下了。我连日读书,精神也有些不济,不如今日暂且歇息,明日再问不迟。”
说着菟丝便像是逃跑一般,迅速跑回了里屋,不等三七服侍便自己歇下了。
翌日,菟丝刚刚梳洗完毕,陈老板便让下人将他摘抄的精要送了过来,并嘱咐菟丝不必死读书,多去药堂走走,在前辈们跟前能学到不少东西。菟丝自然一一应下,脸色却不大好,像是过于疲惫,又像是清明将至,紧张所致。
三七只好代为收下,送走那人,她迫不及待地先拿起其中一本来翻阅,看着看着便兴奋起来,指着其中一页给菟丝瞧,“小姐,你看,你此前你准备的那些还要齐全,都是仪典那日用得上的东西。这厚厚的几本,不知老爷辛苦几日所得。可见,老爷当真心疼小姐。”
“为了仪典,我这几日累的厉害些,你陪我出去走走。”菟丝对那些摘要看也未看一眼。
“可这些……”
“放着吧,来日再看也是一样。”菟丝径直出了房门,头也不回,久不见三七跟上,回头一看,才知道三七满脸疑惑。三七必然惊诧的,从来规矩的大小姐哪曾这般任性过?
菟丝似是而非地说道:“仪典并非明日,晚些再看有何不可,莫要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看着我。再者,父亲不也说了,不必一味的死读书,常去药堂走走看看,学些老前辈们的经验也是好的。这些日子光顾着仪典了,我乏得很,就想出去透透气。”
“也确实该出去走走了,再这么着,今年的状元郎就该有大小姐的一份了。”三七不疑有他,说笑着跟了上去。“对了,清明时节,时常有雨,小姐等我一等,我去带了雨伞来。”
三七转身又进了屋,却不知菟丝因“状元郎”三字,脸色早就变了几遭了。
状元郎,好一个状元郎!早起看到父亲送来的那些摘要,菟丝心底莫名升起的怒火,这会儿更甚。
自从陈家生了一个叫做茯苓的女儿,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现如今却时常提及,并且拿来与她作比较,还要玩笑一番。到底是以为她菟丝不如人,还是想要嘲笑她?
菟丝有些愤愤,赌气地一甩手,并不等三七,自行出了府门。她胸中憋着一口气,精神不济,恍恍惚惚,脚步不停,一通乱走。待气息不稳时,她一抬头,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城门口。
她本就是想要逃离一些东西,索性那些闺阁女子的礼仪全然不理,今日不管不顾放肆一回也好。这么一想,菟丝胆子也大了些,抬脚便独自出了城。
起初,菟丝还有闲情逸致观赏沿路花草,乍得真如三七所言,下起了雨,菟丝只恨连天公也不作美,慌慌张张寻了一处长亭暂且避雨。
突如其来的大雨,有些暗黑的天色,还有荒郊野岭之外的长亭,菟丝又是一人,难免害怕后悔起来。她对着雨中,连连喊了几声三七,回应她的只有雨声,别无其他,无助和害怕使得菟丝蹲在长亭一角,嘤嘤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