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是菟丝自小长大的地方,而放眼望去,竟那般陌生又可怕。她藏有心事,却寻不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她是陈家的大小姐,天下第一药堂理所应当的掌门人,却技不如人……
算起来,她打从五岁那年正式拜师学医之后,似乎便再难出过陈家的大门。她的记忆中,她出过最远的门,便是跟着长辈去了陈家种植药草的庄上。她最大的自由,似乎从来都只出现在梦中。
她不懂,不懂为什么茯苓可以不归家,可以任性妄为,而她从来都不可以,却依然不是父亲眼中最好的继承人。凭什么茯苓可以有一众好友,而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人。凭什么茯苓整日与男子逍遥自在,游山玩水地快活,她却得在这大雨中害怕的瑟瑟发抖。
又怕又气的菟丝,凭着那股怒火的支撑,突然站起来,跳在长亭的依栏上,对天高喊:“上天无眼,你对我不公,又何以为天?”
“哐!”天上一道闪电落下,金光一闪而过便又消失不见,只剩雨声,还有菟丝的尖叫声。
“怎么,这就怕了,方才指天怒问的气势哪去了?我还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呢,竟不知区区一道闪电便能将你吓得这般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分开吵杂的雨声,不染尘埃地从山水之间冒了出来,如春雨润无声那般,悄悄的,绵密的,便扎进了菟丝的心。
她一回头,便顿住了。那个男子,温润如玉,华而不骄,一身的书香气质却又不显呆滞。
他恐怕有一双世上最深沉漂亮的眼,最勾人的眼眸,最温柔爽朗的嗓音,还有,让她觉得最为可靠的胸怀。他,大约是菟丝这近十五年来,见过的最美好的风景了。
菟丝从不相信那些话本中所说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话语,今日方知,不是世上没有此情,而是还未遇见此人。她知道,她一个大家闺秀无论是出于礼仪,还是出于男女有别,她都不该这般痴痴傻傻地看着一个陌生男子。
她也知道,她现在的脸一定红透了,必然难看的很。
她知道,她这个样子,定是被眼前之人看轻了。可,那一颗心,在胸腔之中快速地跳动,仿佛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根本无法控制。
“说你是个野丫头果然一点也不假,还不赶紧下来,那依栏上全是雨水,要摔下来,我可不管。”他开着玩笑,还是伸出了手,将菟丝扶了下来。
菟丝脸上微窘,方知自己有些放肆了,嗫嗫嚅嚅地谢过他之后,便小声问道:“敢问公子是?”
他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屈指在菟丝的额上弹了一下,揶揄道:“茯苓,你莫不是淋多了雨淋坏了脑子,连我周颂也不识得了?”
“茯苓?”又是茯苓,为何菟丝以为好的,总是与茯苓有关?菟丝恼羞成怒,哪怕外头大雨正酣,她也不顾,扭头就走,“公子认错了,我不是茯苓。”
“你不是茯苓又是谁?还想假装你家中那位胞姐不成?我虽未亲眼见过,倒也有所耳闻,陈家的大小姐是位精通医术的大家闺秀,有颗仁人之心。哪里像你,姑娘家肆无忌惮,还敢爬得那么高指天高骂。这些可都不是陈家大小姐做得出来的。”
周颂言语熟稔,像是与茯苓相识已久,但这些话停在菟丝耳中,却比多少情话都还要中听。
原来,真的还有一人喜欢自己多余茯苓,原来,她并非一无是处,她并非无人欣赏。
“怎的,还在为不曾等你之事生气?”周颂对着菟丝揖了一揖,“在下向茯苓姑娘赔礼道歉。别的也就罢了,只是一条,你再不可如此胡来。你到底是个姑娘家,一人跑来这山郊野林,实在危险。”
周颂教训了一通,因他深知茯苓的性格,只怕说了也等于白说,加重了语气再问:“茯苓,你可都一一记下了?”
菟丝点点头,一副老实的模样,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甘愿被认错,叫错名字的时候了。“记住了。”
“今日怎的这般老实?”周颂感叹道,“你可还记得上次你父母找夫子说媒的事?不说能有你胞姐一半好,你便是一直这般老实,也不至于即将年满十五,还无人上门提亲,急的众人说媒了。雨小了些,咱们抓紧时间回城吧。”
周颂撑着雨伞,拉起菟丝的手小心呼在怀中。他大大方方,毫无猥琐之态,倒像是兄长疼爱家中小妹的模样。可他温暖的手指,哪能不由得菟丝多想。
她红着脸,小心依偎在周颂的怀中,问道:“我……我姐姐当真比我好?”
“那是自然。你读了这些年书,还不知道何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学堂之中,谁人不希望能求娶你姐姐为妻?”
“你呢?”菟丝心跳加快,带着某些期待。“你想娶她吗?”
“我?”周颂垂下眼来,似乎想起某些伤心往事,淡淡说道,“她太好了,可惜我配不上。”
“谁说的?”菟丝对上周颂一双探究的眼,才惊觉自己过于激动,脸上又是一红,慌忙低下了头,坚持说道,“古琴配知音,名剑赠英雄。你是难得的懂我姐姐的人,当为知音,自然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菟丝恨不能告诉周颂,陈家仪典那日不仅选新任的药堂掌门人,还可定下姻亲,若他那日前去提亲,父亲看在他的品貌和学识上,必然是愿意的。可她到底不是茯苓,他日周颂有知,自己假冒茯苓要嫁与他,岂非落了个私定终身的坏名声。
那日,周颂将菟丝送回陈家,走前忽然问道:“你放在客栈的行礼,可要我叫人给你送来?”
菟丝惊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明日,明日我自去取回。”
菟丝从陈家消失了一天,着急的三七报于陈老板,整个陈家上下都在寻找她。这会儿到了家中,自然免不了一场数落。陈老板气急时不察,骂道:“茯苓的才学你未学到半分,她那野马的性子你倒学了十成十。”
骂完陈老板便知这话说的中了些,可覆水难收,艰涩的脸色有一丝难看,摆摆手便让菟丝退下。
若是以往,菟丝必然暗自伤神,可今日,周颂之言犹在耳畔,她心中安定许多。她再也不是浮萍,必须躲在着药理天才茯苓的影子之下活着,因为她她不是影子,她是周颂眼中的佳人。
和周颂分别时,她说明日再去取茯苓行礼,不知明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她虽不知茯苓住在哪家客栈,但她有预感,明日周颂或许会来,与她同去那家客栈罢。为此,她甚至自私地没有将茯苓的消息告诉父亲,将这些全部隐瞒下来。
她想,她明日或许还能再假扮一次茯苓。
翌日,周颂果然来了。菟丝学着印象中茯苓的样子,让周颂她去茶楼看戏,去城外骑马,无不欢心。此后几日皆是如此,菟丝无心仪典之事,倒是一颗痴情之根深种。
这天,周颂又来了。菟丝背着家中偷偷跑出府门,跟着周颂去城北赏桐花。两人正饮着茶,说些天南海北的趣事。忽而,周颂提议道:“这般枯坐实在无趣,辜负这等绝妙风景,不如以桐花为题,你我作几首五言绝句品读如何?”
菟丝有些迟疑了,她生来便与药材打交道,哪里会作诗?可若明说,不知周颂会如何想自己,一时踟蹰,很是为难。
“作诗好啊,算上我一个如何?”一个和菟丝长相一样的女子,身着鹅黄色衣裙,脸颊绯红,满头细汗地走了进来。“你们倒是让我好找。”说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你……”周颂看了看门口的女子,又看了看跟前的女子。他肯定说道:“你是茯苓。”说着又转向菟丝,“那你……你是……菟丝?”
还不等菟丝从震惊中回过神,茯苓已经冷笑着走了过来,扬手就给了菟丝一巴掌,“姐姐好心思,不仅乖巧能博得父亲母亲疼爱,如今更是了不得,学会了假装我,抢我未来的夫君。”
菟丝又惊又慌,她没想到茯苓言行如此大胆,更没想到周颂明明说了想娶自己,又怎会是茯苓未来的夫君?她反驳道:“周公子他分明是喜欢……”
“姐姐不知父亲已与周家合过我二人的八字?”
“是了,姐姐必然不知。”茯苓抿唇一笑,言语却暗含冷意,“你知道你喜欢的,必然要使尽手段抢到手,诚如那药堂一般。我无心继承药堂,也明言告诉父亲不与你争抢,你为何步步紧逼?亦或者……你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当真喜欢上了这不该喜欢之人?”
菟丝脑中“嗡”的一声炸开,被说中了心思,又被周颂亲眼目睹,她羞愧非常,大哭着转身就跑走了。
“怎么,如此娇滴滴的女子肚子回家,你不担心?不去追么?”茯苓讽刺道。
“你莫要笑话我了。”周颂话还未说完便被茯苓又一个巴掌甩在了脸上。
“周颂,你我彼此许了终身,只此一人,便永远只得这一人。哪怕被人骂为悍妇,我也绝不同意你再娶旁人,更何论还是菟丝。”茯苓眼神冷冽,却从未有过的坚持,“周颂,我的心眼很小,只容得下一人,再多一个便显拥挤。你若心有所属,想要他娶,当初就不该……”
“茯苓,对不起。”周颂紧紧地将茯苓用在怀中,“是我不好,认错了你们姐妹。”
“骗人,你骗人!”那么明艳放肆的茯苓,突然就滚下了眼泪。并非他当真认错了她们,而是他的眼睛越见深邃,她看不透他了。她唯一肯定的,便是周颂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