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是一座几百年的老城了,大周还未建立时,桐城便伫立于此了。这位古城总是幸运的,朝代的更替轮换,始终未能让它沾染上半分伤害。是以,桐城是天下最为富饶之地。
近年来,桐城除了富饶之名远播之外,又多了两条美名。其一是天下第一的药堂坐落在桐城之内,其二,便是每年清明时节的桐花了。
说来,这两样还有不小的联系。
几十年前,药堂现任陈老板的父亲将第一药堂发展到鼎盛,闲来无事,除了药理便喜欢专研些别的事物。不知哪天兴致来了,忽觉桐城之内,一无桐树桐花,二无采铜的大矿,叫这二字实在不妥。
他琢磨来去,总觉桐花开在清明前后,祭祖的悲伤之中又带着些许安慰,岂不正是文人所追逐之景?想来甚是风雅,他便出重金购买了万株桐树苗,种于桐城之内。
多年过去,桐树长成,桐花灿烂,当真一时风华,勾起多少风月。
那些都是往事了,只是眼下又是一年桐花盛开时节,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奈何多少人家皆无心那些风雅了。因着清明时节天气骤变,城中多数人家小儿老人风寒,尽数病于家中,哪里还能还有赏花的心思?
往年附庸风雅的季节,今年纷纷派人往第一药堂跑,只求先行抢到大夫去家诊治,哪怕多花些诊金也无妨。奈何,今日第一药堂关门了,红色的大漆木门上,只见贴了一张红字,写着:东家有喜,歇业三日。
这下,城中沸腾了。
城南第一药堂老板府上,也沸腾了,比城中更甚。他的妻子已经被扶进产房好几个时辰,只闻得夫人的逐渐有气无力的哭喊声,却不见其他动静。他在产房外来回不知走了多少趟,额上的汗早已沾湿衣领,不复儒雅。
丫环进进出出,个个面色凝重。他内心的那根弦崩的实在太紧,再多一刻也难以忍受。便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产婆抱着孩子前来报喜,却不料堂堂天下第一药堂的掌家人,因紧张过度又突然松弛,竟把头一歪,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方知家中有顶大的大喜,夫人为他诞下了一双女儿,娇嫩可爱,羡煞多少旁人。
他又惊又喜,激动非常,翻阅文献古籍,只求为一双孩子取一个好名字。
《淮南子》言,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菟丝。茯苓性甘、淡、平、归经,菟丝性甘、温,两者具是温而不燥,补而不滞的好药材。
他看着百年传承的药堂,看着孩子们像极了她们母亲的温柔恬淡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比茯苓和菟丝还适合的名字。
那日起,桐城之内又多了一桩趣事,便是妙手回春的天下第一药堂的老板,在夫人生产当日晕倒。
大家传颂此事时,不知怎的又传出另外一个趣谈。有说这老板一生与药打交道,执念太过,给孩子也取了中药的名字,说是姐姐叫菟丝,妹妹叫茯苓。哪个大门大户的孩子不是请教各路神仙先生,就他们家竟然如此随便。
也有那日未能赏得桐花,也未能请得大夫家去看诊的,更是添油加醋,说老板得女,心有郁郁,所以随随便便,以药材为孩子取名。还有人说,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药材乃是一煮便废弃之物,此名不吉利。
第一药堂的传言在几日之内,便闹的桐城沸沸扬扬,不可开交。药堂的主人家未置一词,沉浸于喜悦之中,却不知一时众人戏言,多年之后一语成谶。
不过这些传闻到底没能维持几天也就消迩了,毕竟谁家没个伤寒病痛,届时还不得求上门去。
少了闲言碎语,陈家更得清闲。陈夫人与陈老板全心教导女儿,但求有朝一日,孩子们能接过祖辈的药堂,济世救人。
这本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才几年,便叫夫妻二人力不从心。大女儿有当家的心,在药理上却无半分天赋,十岁那年也只识得十几味草药,实在难等大雅之堂。要想继承祖业,只怕族人不服,百姓也不服啊。
二女儿倒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自小便能将《神农本草》背的滚瓜烂熟。奈何她一心一意想要往那学堂蹿,想要考取功名,实在不成,哪怕当个夫子也行。女子登堂入室,考官进爵乃是天理不容,至于那夫子,更是可笑。
敢问当今世上,谁还见过女夫子的?
陈氏夫妻为两个宝贝女儿操碎了心,却总也不得正法。每每看到起早贪黑进山采药、煎药的菟丝,陈老板都心疼不已。想要劝阻,又怎生说得出口。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又时常遇着女扮男装的茯苓从学堂归来,一身才华却不得用时。陈老板又哀叹茯苓生错了性别,那要是个男孩儿,那该多么光宗耀祖啊。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到来。
按照药堂的规矩,药堂的继承人必须在年满十五岁那年定下。当日,由族中各位长辈出尽疑难杂症的难题,由继承人一一解答。若无误,还得当场为十位患病相似却不同的病人看诊,只有治好了病人,方算是通过考验,如此才有资格继承陈家祖传的补血保心药方,继承药堂。
陈家药堂能被称作天下第一药堂,自然需要当家人有相当的本事。若是药理了得,族中对继承人是男是女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太大。若没有本事,不是绝顶优秀之人,想要服众自然是不可能。
眼看着姐妹两个就要年满十五岁,陈老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虽说陈家历代为医,素来重视能力,医者又素来看淡男女,看淡嫡庶,即便两个女儿不成,还有叔伯家的孩子。偏偏族中的孩子良莠不齐,品行好的多数有了可奔头的前途,而那些剩下的……实在不济,哪里堪当此重任?
为了药堂这天下第一的名声,也为了他夫妻二人不至于被族中排挤,迟早还得菟丝和茯苓继承下来,陈老板才能安心。可菟丝……虽日日坐诊药堂,最多看些伤寒感冒,如何能解答疑难杂症的问题?
至于茯苓,说起这个小女儿来,陈老板又是欣喜又是叹息。喜于她天资过人,药理通透,学堂的课业,每每连夫子都感慨可惜生为女儿身。叹息她如烈马的性子,骄傲放肆,早听说族中继承药堂的规矩,她已半月有余未曾归家。
若当真是男子,倒也罢了。可这女孩儿半月不着家,寻不到人影,先不说他夫妻二人如何焦急,便是传出去的名声也委实不好听,日后还如何嫁人?
当初,陈老板以两味药性温和的中药材为一双女儿取名,但求如她们母亲一样温婉,堪当大家。如今孩子们长大了,方知性格迥异,却都与温婉二字不着边。当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夜已渐深,陈老板还在书房翻阅医书,偶尔提笔记录几句。一旁的桌案上,早已堆集好些陈老板摘抄好的药理学识,仍旧不知疲的挑灯夜读。
“夫君,夜已深,早些休息吧。”陈夫人推门进来,端了一碗夜宵递过去,默默地为陈老板披了件外衣。烛火之下,当年的那个儒雅医者,如今两鬓略微发白,再不比当年,陈夫人眼里有些酸涩,语含担忧地说道:“随意开春,早晚到底冷些,你可当心身子啊。”
“哎!眼看清明就快到了,茯苓那丫头还没回来?”陈老板放下医术,未免夫人担心,即便没甚胃口,以囫囵吃了几口。“这汤炖的入味,不愧是夫人的手艺。”
陈老板状似细细地品汤,却对茯苓只言不提,眉间有些愠怒,又夹杂着些无可奈何。
“茯苓……”说起这个孩子,陈夫人又跟着叹气。到底是自己心尖尖上的肉,担心总是多过生气。陈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软言细语地劝道:“夫君,茯苓还是孩子,日后大些了自然能明白今日你我的苦心。”
“都说女孩儿最是贴心,却不想那孩子……哎!她整日在外胡闹,全然每个姑娘家的样儿。上个月家来,你也不是没听见她的那些大道理,简直口无遮拦,放肆的很。这样的姑娘家,以后如何能寻得到婆家?那孩子要有菟丝半分懂事,也不至于……罢罢,不说她了。”陈老板脸色稍缓,终究还是对那在外的女儿不甚放心。
陈夫人见丈夫不似方才那般态度强硬,便继续劝道:“那孩子打小就是这般,可不像极了你吗,今日倒怪起她来。说起来……夫君,茯苓大半月未回,我这心里实在不安的很,眼看着清明也近了,不如派人去寻了她来。到时祭祖仪典上,若菟丝当真答不上,还有茯苓,总好过让旁支占了便宜。”
说起这个,陈老板又是一阵气闷,厉声道:“虎毒不食子,我还能当真不管她的死活?我不是没有派人去寻她,是她不肯回。派出去的人到处都寻了,学堂夫子也说月前便告了假,可哪里见到半个人影?指不定跑出去游山玩水,潇洒自在呢!”
“夫君。”陈夫人想起大半月未见的女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梨花带雨地跪在陈老板面前,“夫君,是我未能将女儿管教好,都是我的错。但她一个人在外,我多有担心啊。这次将她寻回,我必然严加管教,让她承欢膝下,再不准去学堂,做那男子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