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了这些年,在卫国委曲求全的屈辱,今日又添了公子谕的毒打和姑姑的伤,各种苦楚合为一处,我再不能假作气定神闲,一并发作,我抱着琳琅姑姑哭喊道:“姑姑,姑姑你怎这般傻,我年轻,区区几鞭哪里就挨不过了,要姑姑替我受罪?我只姑姑一人,在这异国他乡相依为命了。”
琳琅姑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拉着我的手挣扎着,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连忙小心扶起姑姑,为她抚着背顺气,“姑姑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公主……你伤到不曾?”
一时,我的眼泪有如决堤,又怕姑姑担心,一面摇头,一面将受伤的左手背在身后。
“如此便好。”琳琅姑姑松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低喃道:“我身上疼的厉害,实在吃受不住,既然公主无恙,那便容许我放肆一回,睡上一会儿吧。”
我害怕极了,担心姑姑一觉不醒,握住她的双手苦苦哀求,“姑姑陪我说说话吧。姑姑若是疼的厉害,我去求公子谕,求他派人来给姑姑诊治。”
“公主莫去,那里危险……”琳琅姑姑已然进气没有出气多,还在担忧着我。
我苦笑一声,心道现在战争又起,各国跃跃欲试,危机四伏,哪里还有不危险的地方呢?只是姑姑如今这般形容,我却不好直言不讳,只是一味地苦求她,好歹让她不要断了活着的想法。
“公主。”琳琅姑姑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过是将死之人,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去求他。现在这般,死,也不过是解脱,活着才是折磨啊,你去求他,只怕落下一个生不如死啊。”姑姑每说两句话,便要喘息一阵。
我自然知道姑姑所说的他是谁,一边劝着姑姑喝口水歇息,一边答应着她的要求。
姑姑似乎不愿停下,缓过气来又说:“我有今日下场岂不知都是报应?公主可还记得当年身边伺候的小宫女,叫做石岚的那个?我有罪,欺骗了公主,那孩子不曾回乡,而是被君上判了腰斩,身首异处。我明明知道内情,却未通知她的家人将她妥当殓葬,落下个被野兽分食的结果,我罪有应得。”
我惊惧一瞬,见姑姑面有红光,似乎回光返照,吓得忙劝道:“宫中情况复杂,身不由己,再说了,这些都是父王的命令,与姑姑无关,姑姑何必揽在身上?”
“我该去下面跟石岚那孩子谢罪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唯一还担心的是公主。这虎狼之地,我一去,再无人护着你,你该如何夹缝求存?我的泰安长公主……”姑姑话还未说完,手便滑落下来,闭上了眼睛,魂归九泉。
琳琅姑姑走后,本就寥落静谧的院子,如今只剩下寂静,像死亡一样可怕的静。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惶惶不知去路,害怕在黑暗的寂静中逐渐被放到最大,我只能胆战心惊地蜷缩在角落中,独自舔舐、忍耐、最后崩溃,如此周而复始。
我在这院中被关了半年,不见天日,不闻人声,早不知生死病痛,浑浑噩噩。而那赵显,也不知当年被囚于广陵轩的那五年,又是如何熬过去的。
我只知当下煎熬,却不知真正的煎熬还未开始。
那天,内侍前来送饭,无意和我搭了两句话,这几句话最后也成为了我噩梦的源头。
他许是新进的内侍,不知院中囚禁的是谁,好奇使然,他送完饭并未离开,而且大着胆子试探里面是人还是野兽。
我已经见惯了黑暗和孤独,这个时候还有人愿意和我搭上一两句话,我又何必在意这个人是敌是友,时好时坏呢?我张张嘴,有些艰涩,久不说话,几乎忘记了该怎样开口。我动了动唇,好半晌才说道:“你莫怕,我是人。”
外面的人呆了一瞬,疑惑地问道:“里面莫不是位姑姑?不知姑姑犯了什么事,被关在此处?”
我本想反驳,又想起自己现在这粗粝沙哑的嗓音,可不就是年迈的姑姑吗?落得如今这般结果,谁还在乎这名不副实的公主夫人身份呢?我嗤笑一声,也就默认了内侍的称呼。
“敢问外面是何年月了?”我从门洞中接过内侍递来的篮子,捧着几乎已经冰冷的碗,哆嗦着努力汲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温度,想要温暖我被冻得青紫的双手。
“大周二十九年二月。”内侍顺势依靠着门板坐下来,“姑姑竟不知年月?那你被关了多久?你可知道如今的大周就要变天了?”
他连珠炮一样问我,我不知道该先回答他哪一个问题,便摇摇头表示不知,遂又想起他看不见,问道:“外面如何了?”
“姑姑可知道当年的质子公子显?他呀,如今已是大周天子。他继位以后,大刀阔斧地开疆拓土,无往不利,誓要一统江山的架势。就说去年七月吧,他率领大军御驾亲征,似是往卫国的方向而来,卫国上下无不慌乱,传言都说他是来救……哦对了,救徐国的那个公主。”
我长久好不波澜的心脏,突然一阵紧缩,心跳加快。他说去年七月,那个时候……不正是公子谕鞭笞琳琅姑姑,将我囚禁此处之时吗?难怪公子谕愤恨不已,原是因为赵显千里迢迢来救我?
多年被囚禁折磨,在听到这一句时便全部化为云烟,消散于无。
“赵显,赵显……”我一遍一遍地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急切地想问内侍他现在何处,可深宫内侍又如何知道赵显的行踪。我定了定心神,努力镇静下来,问道:“后来呢?”
“后来?说出来只怕姑姑听了害怕,那大周天子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率领大军一路南下,却并未往卫国而来,而是直取徐国。那场大战持续到年底,最终一举攻进了徐国王宫。啧啧,听说他手刃了徐国六公主。她可是与大周天子有婚约,今年也不过十来岁,他竟也狠的下心。”
“一夜之间,整个徐国王宫血流成河,所有的王族无一幸免,惨不忍睹。呵,说来也是个笑话,大周天子曾是徐国质子受尽徐国国君的屈辱,早就对徐国恨之入骨,报仇雪恨都来不及,又怎么大张旗鼓来救一个徐国的公主?”
内侍哂笑着,而我方才刚活过来的心,瞬间有跌入谷底,只觉置身于冰窖,又夹于荆棘丛中一般,呼吸不能。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徐国,我对那方故土,那个被称为父王和六妹的人只余下了恨,我以为他真的来救我了,我以为……
“徐国……灭了?”
“早就灭了!”内侍叹了一口气,说着又有些咬牙切齿,“本以为他们攻取了徐国便会北上返朝,谁知竟然冲卫国而来。听说公子谕与大周天子曾在徐国因为一个公主龃龉,特来报受辱之仇。哼,什么受辱之仇,摆明就是他恨透了徐国,来我们卫国斩草除根,手刃了那个徐国公主的。红颜祸水,女人果然都是红颜祸水。要我说,公子谕就不该娶这样的女人,把灾祸召回卫国。姑姑不知,如今是引火烧身,宫里宫外早就乱作了一团,也就你这里还有一些清净可言了。”
他把囚禁亡国公主的院子称为清净吗?
他把我对赵显的一腔热情,又付之流水的心思称作红颜祸水吗?
他把我被迫嫁于卫国,家国为所爱之人覆灭称作为引火烧身吗?
他……他不过内侍,哪里知道我心里这许多你的苦楚,那么你呢赵显,你……你已经迫不及待要亲手杀了我吗?赵显,你真的变了吗?
赵显,我还记得曾经我偷偷翻墙去广陵轩看你时,你说过,你平生的愿望很小,小到只愿意隐于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说,大周的金酥卷尤其美味,我该去尝尝的。你还说过,站在大周万佛山顶上看雪,别有一番风味,冬天要带我一起去赏雪。
你说……不,你都忘了,那些不过是你被囚禁时打发寂寥的言辞,那些我以为是幸福回忆的几年,仅仅是自欺欺人,其实你对我的恨意从不曾减少一分一毫。
是啊,赵显你是大周天子,天下本就是你们赵家的,是诸侯野心太大,致使你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安。是啊,你来手刃了我报仇雪恨,再顺势收复卫国山河,坐拥天下吧。
我流着眼泪笑了起来,赵显,当年,我愿意成全你远嫁卫国,也不差这一条命了。
那天,内侍走后不久,公子谕阴恻恻来了这处他视为晦气的院子。他命人拆开了院子的大门,第一束我期待已久的光线照进来时,却刺眼非常,本能地抬手挡住,却被公子谕一鞭子抽倒在墙角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地发泄着怨气,一鞭一鞭打的我皮开肉绽。我几乎昏厥,已然咬着牙不啃一声,倔强地不愿求饶和哭泣,似乎这样更加惹怒了公子谕,他抽打的更加狠戾。
他打了大半个时辰,见我口鼻是血,一动不动,嫌恶地踢了一脚,随意地吩咐他的内侍道:“她还有大用处,别让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