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出于对我的可怜,还算用心地替我细细地包扎了伤口。
是夜,寒冷疼痛交加,我半闭着眼蜷缩成一团以御寒,身上的鞭伤烈烈作疼,又怎及内心伤口撕裂的剧痛?
父王母亲真的命丧赵显之手,徐国真的已经亡了?昨日依旧鲜活如初的那些脸庞,如日已是一抔黄土?如此,我甚至不敢轻易寻求解脱,只怕故国已不在,我魂无归处。
而这些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从那天起,公子谕每隔几天,便会狠狠鞭打我。公子谕每次打完,都不会让我轻易死去,他会命令内侍找来宫中的太医令看诊,全力救治。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彼时我才明白琳琅姑姑走前走的那句话,果真,死,方是解脱,活着,反而折磨。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卫国与大周的战争中,只要卫国吃了败仗,公子谕都会前来以打我泄恨。而讽刺的是,我被公子谕鞭打时,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念着赵显,那个带着家仇国恨的仇人的名字,方觉这一场鞭刑不那么难捱。
我恨,我恨此时仍对赵显念念不忘的自己,我悔,我悔当初徐国的一眼误了终身,我气,我气没能追随琳琅姑姑而去。我知道,我不愿求一个解脱,即便希望渺茫,我还心存幻想,幻想最后再见赵显一面,问他是否还记得苏翎儿。
呵,我这渺小而又不可一世的尊严,我这可笑而又卑微的爱慕之情……
不知在这极度难捱的折磨中,又熬过了多少岁月,昏昏沉沉中,我记得寒冷不再冷冽,似是冬去春来。再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公子谕都没来,连太医令没来,送饭的内侍也没来。
不久,我就隐约听到卫国亡国的消息。公子谕于月前已战死沙场,卫国国君已沦为大周天子的阶下囚,朝中之臣不是作鸟兽散,各自逃命,便是转向大周投诚。卫国赴徐国昨日之状,树倒猢狲散,倒是一番热闹,而这小院,又恢复了昨日的寂静。
至于我,我想我是这院中自生自灭的野草了。也好,至少我不必再受煎熬,不必再恼恨自己念着他的名字了。
可我忘了,即便是野草,也是大周天下的野草,野草的生死不由己定,由天定。这个天,便是大周的天子赵显。
我还记得我带着一身未曾愈合的鞭伤,半昏迷地躺在被遗忘的院中自生自灭时,迷迷糊糊间,听见院中有脚步声起,稍后便就来几个训练有素的内侍,将我抬走。我在半昏迷中,好像听到了太医令问诊的声音,还有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
那个声音……太过清朗澄澈,几乎一瞬便击穿了我的心防。彼时哪怕我神志不清,我也能清楚地断定他是谁。赵显,是你!你……你怎会焦急?是了,你要亲自手刃仇人,若我就此病死,你该找谁去报徐国受辱之仇呢?
罢了,我命如此,今生既已将心许给了你,便该知有今日结果。死在你手上,我不怕。
知道了自己的结果,我也就坦然了。奇怪的是,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着死亡,而赵显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不曾为难与我,相反,太医令和宫人对我小心伺候。不出月余,我身上的鞭伤和淤青皆已痊愈。
相比死亡,此时痊愈的身子更让我胆战心惊。
这日,我精神好些,勉强能下床走动两步。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这才想起早已冬去春来。
我猜,外边必然春意盎然,我已多年不见天日,自然向往已久,只想趁着现在出去走走也好。也不去过问赵显是否约束我的行动,自知自己是将死之人,已顾不得那许多。我拒绝了宫人的搀扶,找来一根拐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廊下,迎着阳光望去,直到耀眼的光芒带来了刺痛感和眼泪,我才艰难地勾起唇角,流着激动的眼泪,笑得全身颤抖,我当真……重见天日了。
阳光下的温暖,还有争奇斗艳的娇花,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事物。我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以便确认我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的已从被囚禁的院中放了出来。我小心地摘下一朵花,放在鼻下努力快速地汲取它的的味道,小心铭记在心,就怕下一瞬的变故太快而来不及留存这些美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的花,傻笑着,跟随着花园的小径一路往前。直到我双腿酸软,喘息不止,停下歇息时,才发现已然迷路。我嫁来卫国多年,第一次发现卫国的花园大的没有尽头,而我对卫国,竟然如此陌生。
忽而一串脚步声响起,我身形一抖,竟然本能地紧张起来。大约是多年被囚禁的经历,使得我养成了小心翼翼的性子,乍一听见些微声音,便觉危险将至,一刹那草木皆兵,甚至忘了公子谕早已身死,仍作逃窜之态,不顾蔷薇坚硬的刺,仓惶躲了进去。
少时,从花园那头走来两名内侍。从服饰上看,两人一个是四品内侍,一个是五品,也算是宫里有些脸面的人,怎不在贵人跟前伺候,反倒躲来此处清闲?
我因被囚多年的老毛病作祟,有如惊弓之鸟地躲藏,虽是意外,但未免两厢遇上徒增窘态,或者被当成宵小之徒对待,我不得不继续委身花丛,静待二人走远。不想他二人并不急着离开,探头缩脑,似暗中有所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还疑惑着,便见两人偷摸传递了什么,奈何他们背对于我,根本看不见他们二人的长相,也未能看清私相授受了何物。
忽而便闻两人低声交谈起来,四品内侍压低了嗓音再三问道:“现今宫里不比往日,到处都是大周人的耳目,这些东西不好弄,你可有被人发现?”
另一人摇头,直说自己小心谨慎,并未漏出一丝马脚,他催那四品内侍赶紧收好,莫要叫谁看见,随后才又说道:“我已打清楚,他今夜确在锦绣台安排了宴饮,只徐国那亡国公主一人作陪,侍卫皆在台下守卫。我去锦绣台下看过,台下根本看不清台上的景象。若事发,还有那亡国公主顶罪,你我足够逃脱的了。”
四品内侍再问:“你可想好了,毒杀天子可是大罪,要被发现,你我株连九族不说,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现今国破家亡,生不如死,不比死无葬身之地痛苦?”五品内侍说的豪迈,忽而意识到嗓音过大,赶紧压低,左右仔细环视了一圈,并无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说:“你放心,我已准备妥当,待他酒醉时分,你再将这毒药倒进酒壶,保管他毫无戒心,一击即中。”
好半晌,我才隐约明白他们说的“他”就是赵显。顿时,我头顶只觉“嗡嗡”作响,心焦脑胀,他们,他们藏毒,要毒害赵显!
原本以为早就将赵显忘记的心,此刻却揪痛不已,立时三刻便要冲出去阻止两人。我刚移动,便听二人又道:“说来她也是苦命人,虽是公子夫人,却被囚禁折磨至今。一朝得了自由,竟活不过明日。”
“乱世之下,谁人不是苦命之人?你想想徐国的大将,何等骁勇,威名赫赫,谁不想招降多一条臂膀?因斩杀了赵贺,被他剥皮剜肉折磨致死。当年让他受辱之人,上至国君,下至内侍宫女,哪一个逃脱了?此来攻打卫国,必然要活剐了泰安长公主。今夜饮宴,只怕是她最后的晚膳了。你我不下手,她也活不了,你细想便知……”
他二人好似还说了什么,只我承受着噬心剜骨之痛,早已顾不得其他,跌坐于蔷薇之中,看着他们走远,脑中满是徐国亡国的惨景,双腿麻木已然不觉,竟一动不能动了。
是啊,昔日大周内忧外患,不得已才送质子与徐国,如今天命所归,一统四海,收复诸侯,自然要为大周雪耻,为……为他自己雪耻。他已手刃徐国王族及徐国大将,又怎会放过我这因远嫁而侥幸逃了几年的徐国公主?
而我只愣了一愣,便毫不犹豫地扶着拐杖,踉跄着冲出了蔷薇花丛,想要追着内侍所去的方向而去,然宫中内侍何其多,我不知他们长相,仅凭背影又从何寻起?
忽而,我苦笑不止。呵,赵显,你可知道,即便我亲耳听到徐国大将的惨死,听到你的诸多不堪,我竟不能恨你,只一心要阻止想毒害你之人。内侍尚有忠君爱国之心,为何,为何我爱你爱的如此卑微,甚至不惜背叛家国,连两名内侍也不如?
赵显,赵显,你是我心中唯一之人,偏偏又是我的仇人,我要救你,但不能,你……可知我的难处?
我握了握拳,随即便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我捂住一阵一阵揪痛的心脏,此时,我已分不清这是因为赵显的冷血而痛心,还是生出了同归于尽的想法。
是夜,赵显果然派了内侍前来,邀我去锦绣台饮宴。
情绪经过一天的反复,临到了了,反而豁然。我既已做好了最坏的抉择,也无甚担心,倒放下了一切,罢了,就当是见你最后一面吧。我对那传话内侍淡然说道:“待我稍作准备便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