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二十六年三月十日,便是宫中所挑选的吉日。应礼制,我当着一身红色嫁衣,祭过天地,拜别父王与他的臣民,从此与徐国再无牵连。
长长的宫装拖曳在长长的石阶上,仿佛蔓延而去的鲜血,没有尽头。而我,便踩在这样一条鲜血淋淋的石阶上,在众人假作不舍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上高台。临到百级石阶宗庙之前,忽闻一声咳嗽,我木然抬眼,惊愕不止。
他!站于御史大夫身侧的他,一身锦服险些让我没能认出他来。他面色骇然,眼中似有缱绻难舍与隐忍,欲言又止。他,不正是我深藏于心底之人赵显吗。赵显,你怎会来此?你求了恩旨,特来送别,亦或是父王施舍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
赵显,不管你身着布衣还是锦服,都那般相配。我还不曾见过锦衣华服的他,我将远嫁卫国,再也不能相见,我怕时间冲淡了他的容颜,我怕……我痴痴地望着他,想要在这一眼中,将此一生的回忆与相思全部望尽,一笔一笔全部铭刻在脑海。
“公主,该祭天了。”琳琅姑姑见我眼神过于缠绵,艰涩地提醒道。
是啊,大庭广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我不该让他留下骂名。但,此一眼便是一生,你叫我如何能舍弃?
我想彼时我一定魔怔了,不顾朝臣的眼光,挥开琳琅姑姑上前搀扶的手,径直上前一步,站在赵显的面前,握紧了双拳,定定地望着他。
这样的场合,这样不容一丝差错的场合,朝臣们大约都胆战心惊吧。不知他们是在可怜我的遭遇,还是木已成舟,即便我反抗也无济于事,不仅父王未置一言,那御史大夫也自主后退了一步,似要与我方便一般。
我未语先哽咽,嗓音颤抖不止,“赵显,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可愿带我离开?”天涯海角,生死与共,你可愿?
赵显没有半分犹豫,恭敬从容地拱拱手,“我怎配?”
不是愿意,也不是不愿,但这样的答案却比绝望更让我窒息,他在逃避我,我早该想到的。我笑了,赵显啊赵显,我此问不过求一个自欺欺人,留一份午夜梦回时的慰藉和念想罢了。此一去,天人永隔,即便撒个谎哄骗与我,你也不愿吗?
赵显,赵显,赵显……你当真薄凉至此?
我的双手在袖中越握越紧,手中所握的尖锐之物顺势刺入手心,疼痛之感将我那唯一的幻想戳破。我苦笑着,伸出右手在赵显面前,然后摊开,看着躺在手心中的木簪,心绞难耐,“既然不配,此物也该归还,他日赠于相配之人。”
他未接,只是呆呆地看着木簪上沾染的鲜血,眼中有一瞬异样划过,不知是疼痛,还是厌恶我弄脏了他的木簪。
我将簪子推至他的怀中撇下,当众行了一个齐额礼,淡然说道:“愿君……前程似锦。”不,我想说的是,今日与君相别,相见之日无期,愿君……永不忘我……之情。
赵显,我愿为你铺垫之路,我愿为你化为飞灰,你可愿永不忘我,可愿?
那一眼,我似乎看到了赵显眼中有泪光闪动,我摇摇头,呵,大约我太过期盼,以致于花了眼吧。我坚决地转身,扶着琳琅姑姑的手,迈上高台,俯视着一干事不关己的朝臣,我再无一分惦念。
礼者唱道:“祭祀天地,拜别君王。”
我依言跪在父王跟前,俯首而拜。我割舍了惦念,只余下决绝,道:“翎儿拜别父王,愿我君长命百岁,愿我国长治久安!”
这一跪一拜,我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似乎要撼动这整个徐国的冷心冷性之情,似乎要让他们铭记自己以长公主换取苟且偷安的羞愧,似乎……似乎我在发泄所有的绝望。
礼毕,我最后匆忙望了一眼赵显。我想这一身别样鲜红的嫁衣,甚至红的太过刺眼,是我存着私心,着意吩咐宫人改变了染料所致。哪怕那人记不住我,还会记得这一抹特殊的红色。而今……罢了,离去之后,天各一方,此次路人,生死已不顾,记得记不得又有什么分别?
仓促一眼,便注定我只能将此情深埋于心底,不能言说了。随后,我任由琳琅姑姑搀扶着我走下高台。我一念成灰,仍要倔强地挺直了脊梁,果断地走向将驶向卫国的马车。
永别了,我的故土,我的家。
……
徐国泰安长公主嫁于卫国公子谕之后,同月月底,徐国向大周皇室递去交好之意。大周天子已是垂暮之年,闭眼前还能再见上自己幼子一面,自然求之不得,遂修下国书,与徐国放下陈年干戈,结为联盟。
为表诚意,徐国国君亲自撕毁公子显为质十年的契约,派遣大将送为质九年的公子显返回都城。大周天子激动之余,与徐国国君商议,定下徐国六公主与公子显的婚约,永结秦晋之好。
彼时,徐国的六公主方满九岁,不能成礼,娇养于王宫,静待及笄之年。
我以为自己早就心死,再不会有一丝涟漪,可当消息传到卫国时,我还是免不了哭了一场。我从没想到,自己居然那般无私伟大,不仅成全了他的锦绣前程,还成全了他和六妹的完美姻缘。
我问琳琅姑姑,“姑姑,人心当真难以捉摸吗?”我多年的陪伴当真抵不过六妹一眼,当真如此不堪?
琳琅姑姑不如石岚懂我,总是规规矩矩地回话,不给我留下一丝余地,“人心只有叵测,否则夫人又怎会与公子新婚中便夫妻离心?夫人该思考如何挽回公子,似那般奸人心思,夫人多想无益。”
她以为我在为公子谕忧思,岂不知思者,容也,从心。我对公子谕无心,有哪里来的忧思?只可惜我心所在之处,如今也容不得我的心了。
大周二十七年三月,我嫁来卫国不过一年,公子谕便弃我如敝履,所纳姬妾成群。我心知肚明,我利用他成全赵显,他也不过利用我徐国长公主的名号成全自己的霸业。如今他被卫国国君视为左膀右臂,我自然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公子谕对我视而不见,卫国国君假作不知,是以,我虽顶着公子夫人的头衔,却比打入冷宫不差分毫。公子谕的姬妾趁机对我冷嘲热讽,恣意作践,我都习以为常,不甚在意。
只可怜了琳琅姑姑,人前维护于我,人后暗自垂泪,懊悔自己看走了眼,只道那公子谕并非我的良配,若她早知,必然拼死力谏父王,决不同意将我送入火堆。
我常常笑她,“姑姑一把年纪,见惯了世态炎凉,难道还想不通?我与父王之间,先有君臣,再有父女,哪能因为姑姑力谏,父王就会放弃一国百姓?只怕姑姑衷心为我,还会落下一个万年的骂名,彼时姑姑岂不亏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琳琅姑姑抛下几十年的规矩,流着眼泪将我拥进怀中,冲破礼仪的约束,唤起了我未嫁时的称号,“公主,可怜了我的公主啊!每每见公主受那些卑贱之人羞辱,我这心,竟是疼痛不已,仿佛滴血一般。”
我只是用微笑回答她,因为我没有告诉琳琅姑姑,其实我心中并不苦。我有多年的美好回忆,足以支撑我度完此。至于那些公子谕的姬妾,无关紧要之人,区区粗鄙言语,又如何能伤得我分毫?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的夏天,便频频传来噩耗,或许是老天见不惯卫国王宫中,还有袖手旁观的我,属意惩罚于我吧。
大周二十八年七月,我这个公子夫人已然活得艰难,在各方权贵有意为难中,饮食起居早已是我与琳琅姑姑亲力而为。
我还记得那天炎热无比,我和琳琅姑姑刚搬去无人居住的偏院。我们堪堪将脏乱的院中打扫干净,精疲力尽地相互歪在一起歇息。我捋了捋汗湿的发,听着琳琅姑姑为我抱不平,愤怒地骂着父王冷石心肠,骂完又开始祈祷,祈祷徐国能接我回去。
还能回去哪里呢?我身份尴尬,就像带着刺,任谁捧在手中都会伤及万一。我这烫手的山芋,父王推开还来不及,又怎会自寻苦恼?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始终摆脱不了被送往其他诸侯国的命运,不过踏上了另一条水火之路。
这些,我说给琳琅姑姑,她也未必懂的吧。罢了,她早已年迈,精神日渐不济,我又何必再令她徒添伤心呢?
我玩笑道:“姑姑今日言谈何止大胆二字,莫非旧日里苦劝我的礼仪都忘了不曾?”
“是啊,忘了好,忘了心里舒坦多了。”琳琅姑姑难得与我坦诚相见。
我二人说着话,便这般靠在一起,累极睡去,正是昏昏沉沉之时,公子谕带领一队凶神恶煞的内侍踹门而入。他两脚踢开琳琅姑姑,掐着我的脖子怒吼道:“苏翎儿,本公子小看了你,居然还有办法通风报信,本公子倒要看看,你果然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活到出去的那一天。”
他两巴掌将我扇倒在地,恶狠狠地松开奄奄一息的我,随即吩咐内侍只留一扇小门,其余门窗全部订死。说完又似乎不甚解气,他摸中腰间的马鞭向我抽来。琳琅姑姑大喊着哭着求饶,匍匐着爬到我面前,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直至公子谕撒完气,琳琅姑姑也气若游丝,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