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夜,齐君雅方才悠悠转醒,她面色苍白,浑身绵软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举目四顾,见母亲坐在床榻之上,紧握着她的手,已是泪眼婆娑。齐重山面色凝重,站在榻旁巍峨不动。一位青袍英俊青年正在齐重山身后焦急的来回踱步,正是乃兄齐君羽。
一名面色红润的苍发老者正在床榻之旁为她诊脉,那老者先是微微点头,而后突然一动,深深的望了齐君雅一眼,而后陷入沉思。
王夫人见这医生面色凝重,以为齐君雅病况难愈,心中更是心疼难过,泪水难以自抑,不住抽泣。
齐重山被她哭得心情焦躁,怒道:“肤浅妇人,杨九仪先生乃是当世名医,有什么疑难杂症不能治愈,你在此处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王夫人被他一顿呵斥,忙用袍袖擦拭泪水,隐匿哭声,心中却更是难过了。
杨九仪闭目诊断一阵,将手收拢入袍袖之中,睁开双眼,温言道:“夫人不必悲伤,小姐身子并无大碍,众位尽可放心。”
众人见杨九仪如此说,都是转忧为喜,胸中落下了一颗大石,王夫人也拭干泪水,复展欢颜。
杨九仪微微沉吟,显是有难言之隐,以目示意齐重山,齐重山会意,忙将侍女遣下。房中只余齐重山、王夫人、齐君羽、齐君雅和杨九仪五人。
齐重山拱手道:“杨先生,此处并无外人,有何密事尽可相告。”
杨九仪微一思量,道:“齐堡主,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有些话我乃是外人,本不便说,但念及多年相交之情,不说却也于心不安。”
众人愕然相顾,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是何等要事,让这名满天下的当世神医如此难于开口。
齐重山道:“杨先生,你我相交多年,数次救齐某于危难,我感怀于心,将先生视为毕生至交,早将你认作至亲之人,今日何等要紧事,都但说无妨,齐某绝无二话。”
杨九仪道:“好,既然齐堡主如此说,那杨某只得知无不言了。要说齐小姐的病症,乃是奔波日久,积劳体虚,以至精血不畅,头晕目眩,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要稍微休息几日,便可痊愈。只是...”
王夫人急道:“只是如何?”
杨九仪轻叹口气,毅然道:“只是齐小姐身怀有孕,不能闻到腥臭和重油的气味,还当细心调理才是。”
“什么!”此言一出,宛如一道惊雷,房中四人尽数惊呆,便是齐重山这等久历江湖惊涛骇浪之人,也被惊得呆立当场,不能言语。
此事也大出齐君雅意料之外,要知她此前深处深闺大宅,家教极严,从来不曾有人言及男女之事,便是与叶苍穹有了夫妻之实,也对孕育子嗣之事懵懵懂懂,叶苍穹又是个粗犷汉子,如何能注意到怀孕之兆这等细小变化,还道是饮食不适、着风受凉引起的肠胃不适之症,未曾想竟是怀了孩子,心中不禁又是甜蜜,又是恐惧。
齐君羽怒道:“这如何可能,我妹妹冰清玉洁,怎会...”
杨九仪无奈笑道:“杨某行走江湖,行医治病,颇有微名,这等脉象还是看不走眼的。”
齐重山回复平静,回头瞪视齐君羽一眼,喝道:“小畜生,给我闭嘴,杨先生的医术何时轮到你来议论。”
齐君羽被父亲呵斥,忙拱手向杨九仪赔过不是,退在一旁,再不敢言语。
齐重山向杨九仪拱手施礼道:“杨先生,此事终究涉及家门名声,还望您能保守秘密,其中缘由,还要齐某探知一二,方才能判断要如何应对。稍后,齐某还要处理家中琐事,只得着犬子护送您返家了,恕不能远送。”
杨九仪道:“不碍的,你我莫要说那些见外的话,如还有用到杨某之处,着人知会一声便是。”言罢,轻叹一声,起身离去。齐君羽向父亲母亲道别后,忙跟在杨九仪身后去了。
齐重山面沉似水,嘴中钢牙咬得嘎嘣直响,声音像是自牙齿中间挤出一般,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快从速道来!”
王夫人也在一旁焦急问道:“是否是那贼人见色起意侮辱了你。”说罢又自掉下眼泪。
齐君雅骤闻自己怀了叶苍穹的骨肉,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事已至此,胸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护住这个二人相爱的结晶。
她面无丝毫惧色,昂然直视齐重山,毅然将三月间如何被明教俘获,叶苍穹如何仗义相救,二人如何历经患难真挚相爱等等一一复述,最后正色道:“叶苍穹是我此生挚爱,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所为,我今日回到英雄堡,便是要将此事说予您二位知晓,望您能够成全。”
齐重山面容几近扭曲,一张本是清削的面容被急火涂成了绛紫色,他不怒反笑,冷冷道:“哈哈哈,成全,你要我成全你与那魔教妖人?你要我招这朝廷叛逆为婿?你可知我江南大侠之女未婚先孕,这英雄堡势将成为天下笑柄,以后如何能够在江湖立足!你可知你是当今圣上钦定入宫的妃子,如今身怀有孕,乃是欺君大罪,我齐家必遭满门抄斩之厄!你可知你与朝廷重犯私定终身,余生必然东躲西藏,再无片刻安宁!”
他越说越是愤怒,戟指齐君雅痛骂道:“我齐重山自幼教导你学文懂礼,执笔断章,培养你琴棋书画,教导你三从四德,成为大家闺秀,名门淑媛,未曾想竟养出你这样一个放荡无耻的女儿,真是有辱我英雄堡门风,自今日起,你便给我闭门思过,何日断了这痴心妄想的念头,再来见我!”说罢,不再看齐君雅一眼,一甩袍袖,转身夺门而出。
齐君雅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中回荡他愤怒已极的言语,全身便如堕入万丈冰窟一般。
王夫人终是心疼女儿,劝道:“君雅,你休要责怪你父亲,仔细想来,他说的哪一句话都是事实,如若你真的与那魔教逆贼厮守终生,便真是注定颠沛流离,一生不得安宁。至于这孩子...”
齐君雅手捂肚腹,厉声道:“这是叶大哥的孩子,谁若要动他,我必以死相抗!”
王夫人望着齐君雅,心中疼惜不已,泪水复又湿润眼眶,柔声道:“好,好,君雅你先莫要着急,此事我与你父亲回去再作商议,要说这孩子终究也是我齐家的骨肉,我定全力以赴,为你保下。”
母女二人具是心碎不已,又抱头痛哭了一阵。王夫人将齐君雅情绪安抚已定,安慰许久,为她盖上被子,望着这个视如珍宝的女儿,轻叹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清幽月色倒映窗前,齐君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从怀中掏出那块明火玉,碧绿色的玉身在月光照射下,发出幽谧的绿色,赤青两道火焰般的亮色仍然在玉佩中缓慢游弋。
此玉本是叶苍穹向齐重山表达迎娶齐君雅真心的信物,今日看来,齐重山绝无接纳叶苍穹之意,便是有十块明火玉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自己决不能再将爱人托付之物交予他人,也许此生,这明火玉便是他们爱情的唯一见证了。
齐君雅正自沉思,床边传来了呜呜的低嚎声,不知灰影何时偷偷钻入屋中,见齐君雅神色忧愁,便趴在床头伸出舌头舔舐主人面庞,好像要给予她安慰一般。齐君雅见到灰影,便似见到了那个坚毅却又温柔的男人,用力抱着它的脖颈,眼泪从面庞滴滴滑落。
一连数日,齐重山余怒未消,心中焦躁,每日不停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思量齐君雅之事该当如何化解。齐君雅更是寸步不让,竟至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齐重山暴怒之下时常摔打器物,落得厅堂一片狼藉。王夫人与齐君羽如何敢劝。
但他终是一派之长,江湖之上何等风浪未曾经历,平息数日,便从情绪之中解脱出来,思考利弊得失。
他此生只得一儿一女,长子齐君羽虽然年纪尚轻,但武艺人品均是世上一等一的人选,更兼头脑伶俐,智计百出,为人刚毅果决,实是自己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他自幼将齐君羽作为英雄堡的接班人培养,实为严厉,故而将更多的宠爱给予了女儿齐君雅,更兼她天生丽质,文雅淑贤,夫妇二人甚是骄傲,对她更是溺爱有加。
但这女儿虽然外表看来温顺和善,但却是个外柔内刚之人,内心认定之事,再无更改可能。他心中极是疼惜女儿,如何能忍心失去这心中挚爱珍宝,但叶苍穹终是朝廷倾力捉拿的逆贼,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这英雄堡便是完了。
他思前想后多时,终于下定决心,着侍女速去唤来齐君羽,自己则取来纸墨,刷刷点点写下一封书信,插入信封之中,贴上机密封条。
王夫人见齐重山面色阴沉,知道他心中不快,便安慰道:“重山,雅儿能平安返回英雄堡,实乃幸事,即便出了这般波折,但终归还是你我的至亲骨肉,终归是要想个法子度过这道难关的。”
齐重山长长叹息一声,似是苍老了几岁,温言道:“唉!女大不中留啊,我多年苦心栽培,本意要她加入帝王之家,享一世平安富贵,怎奈一着不慎,终究还是让她失身于贼,注定要在刀尖枪口上挣扎求存,颠沛一世了。”
王夫人也是一阵叹息,道:“兹事体大,事关英雄堡兴衰,我们那女儿又倔强的很,他人既不知内中原由,不如我们暗中放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便是了,你看如何。”言罢,暗中偷偷打量齐重山面色,看他如何回应。
齐重山沉吟半晌,黯然道:“君雅乃是从这英雄堡正门走进的,堡中上下数百人都是亲眼所见的,人多嘴杂,隔墙有耳,纸安能覆火。为今之计,只有金盆洗手,从速归隐,示人以弱,希望朝廷能看在我们散尽万贯家业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此时,齐君羽匆匆赶来,进门先向父亲母亲施礼请安,齐重山将方才写就的书信交予齐君羽,道:“君羽,速将此封书信转呈江南三十六派掌门,请他们携弟子于十日后到英雄堡相聚,我齐某人有要事宣布。”
齐君羽方才在门外听到父亲金盆洗手的想法,心中有话要说,见父亲言语坚决,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领命而去。
齐重山重重的坐在椅上,双目紧闭,叹道:“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真乃天意。近日你着管家盘点堡中田产地契,尽数变卖,遣散众弟子,多予他们些银两。明日我们再去见君雅,叫她安心休养,保重身体,其他诸事自有我来安排。”
王夫人见齐重山终于肯放过女儿,心中不由欢喜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