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当兵真好
孙泉源在尤继红那里,刚端上饭碗,忽然听见老支书在高音喇叭里吆喝,让各队社员群众赶快去堵截抓获殴打汪幸运的人,赶快去堵截抓获殴打知识青年的人;明确告诉大家知识青年受大队保护,知识青年不可侵犯。
听得喇叭里这样广播,孙泉源觉得蹊跷:张永东难道没有参与这事情?若是张永东参与了这事情,老支书岂能不认得张永东?老支书既然认识张永东,他又咋能用这样的口气广播呢?难道张永东不是知青?这话听着就让人感觉矛盾,让人听着心里不受用。这是知青与知青之间的事情。老支书若是只为着保护汪幸运,岂不要伤害张永东?孙泉源捋不顺这个事情。他饭也没心吃了,胡乱扒拉两口,没跟尤继红她们多说,丢下饭碗,出门就往十五队知青住处走。
来到街上,只见好多人都往回走,面面相觑,都蒙在鼓里,都是说:村里通往外边的路多了,殴打知青的人,只怕早就逃走了;汪幸运也不是小孩子,谁想打他,他手里也没端着豆腐,哪里就能打得住他了。
走到南寨门口,那里聚集着好多人。看见孙泉源来,大家都问咋回事儿。孙泉源也说不知道,还解释说他正在尤继红那里吃饭,突然听到广播里吆喝,随便扒拉两口饭就赶快出来看看,结果跟大家一样,啥都没看见。
那就散了回家吧,饭还没吃完。人们说着也都往家走。正是吃饭时间,这高音喇叭一阵吆喝,虽然没有抓到殴打汪幸运的人,但大家已经知道:知识青年要保护,这是大队的责任,这是老支书的观点。
来到十五队知青住处,张永东不在,李大明他们正在吃饭。见孙泉源进门,都慌着忙着让吃饭。孙泉源说吃过了,询问张永东的去向,询问是谁殴打了汪幸运,询问喇叭里广播的事情。都说不知道。都说张永东这两天就没回来。——只要有这句话,其别的都不重要,这就把张永东给撇清了。张永东叫来的人,只要不让大队抓住就行。孙泉源的想法:只要来打汪幸运的人不让大队抓住,大队就不知道背后指使者是张永东。没抓住就好。没抓住,张永东就没事情了。
这接下来该去干些啥?回沟里吧,到沟里也没事情。待在十五队跟李大明他们玩儿吧,队下又让他们去半坡平整土地,那就没法在一块玩儿。没人玩儿,感觉没意思。那就上八队知青那里看看现场,看看汪幸运被打得啥样。
出门顺路往东往南再往西,再后朝南坡上走。上去坡就是汪幸运他们那一溜十几家院子。
太阳正当午。天不冷。地里还有雪。麦苗稀疏地露着,满地还是白。路边的雪还没化完,显出虚泛不密实的样子。那是残雪,上面浮着一层灰,有站着也有躺着卧倒的几根黑黄色干草。草边还散落着几颗黑色羊屎蛋儿,也有几个羊蹄印子,有几处雪全化了,露着下面的干草,有那么一点点儿绿意,看去不迎人,很恶心。
孙泉源边走边想:这雪也像知识青年一样:亮白亮白,白得可爱,亮得可爱。但要蒙上一层灰,中间再塌几个窟窿几个坑,那就让人看着恶心。其实这让人恶心的知青还不少,不是他自己,是因为他家里。家里有毛病,你这知青就是再能,只怕也是不中用。想来出身真重要;出身好,根子就好,那是本钱,也是骄傲。看来自己在这方面是没有优势了。无业游民这称呼,父亲已经拥有了,虽不似地富反坏右帽子那么沉重,但这没有单位,已经压得儿女们吃不消。二姐招工就是例子,也不过就是二商,也不过就是卖东西的嘛,两次都不要。硬不要。那是商业战线,岂能让无业游民的子女来站岗放哨?这他妈的不就是卖东西嘛,站他妈什么岗,放他妈什么哨?站岗放哨就不是商店,就是仓库、兵营了。招兵的来了。这乡下孩子们都那么下劲儿,好像自己都够条件似的。其实谁不够条件?都够条件,都是祖国的青年,都是祖国的一员,都想保卫祖国,不想保卫祖国,他就是汉奸。保卫祖国也是得排队的,查你祖宗三代,没问题,再查你社会关系,你大姨的前夫被镇压了,或是有什么问题,去你妈的,滚吧,比你干净的人有得是,你下来,让他去。别不服气。这就是阶级斗争。他就是要顶替你。因为啥?官话:你有问题;私话:他不下来,你咋上去?就这一个位子,有权不使点手段,那也是不行的。孩子,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社会秘密。孩子,还没进入社会,这些门道,你们还不熟悉。你要是熟悉,你也就不是这样子,你一定会很有出息。你还不知道,这就是故意腌臜他,不腌臜他,咋能显出你身上有光,你身上有香气呢?前几年,东北、西北边境紧张。冰天雪地里,听说北京、天津、上海的知青都全副武装往前方运送弹药。还听说知青也发枪组成了第二道防线,只等一声命令,越过边界,横扫一切,立功建业,雪我中华民族百年之耻辱。这时候的知青,应该跟下乡时一样,披红戴花,不用政审吧。同样是保卫祖国,当兵为啥就不录取有问题家庭子女呢?奶奶的,有利;没利,你看他妈的谁还起这个早,下这个劲儿,出这个头,挤着去?
注:申朱杨说:孙泉源这是标准站在自己立场这么想的。孙泉源反驳:若是站在焦淑丽的立场,不知道还能说出些什么难听话呢。申朱杨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录。但是,我们说出来这话,要为咱们这代人负责,瞎话不能说,过头话不能说。再艰难,再不舒心,不是也都过来了么?何况现在还都有退休金,过得还都不错。那就接着往下说:
又往前走没多远,该上坡了。在乡下,不常走的路,是没人扫雪铲雪的。这坡很陡,人不常走,大概还有顺坡下水的缘故,这坡中间低,两边高,微微有些凹槽的意思,虽然这不像是夏天暴雨来时满坡顺槽下水让人害怕,这冬日里融化的雪水慢慢悠悠的容化,慢慢悠悠水往下溢就更讨厌了:路中间竟成了泥糊涂,粘脚。这是从东边往上走到八队知青住处的唯一通道。还上不上呢?若上,或许就有滑倒的危险。上去有什么事情?没有。闲看。看汪幸运挨没挨打?扯淡,不关自己的事儿,也不过是闲看。为着闲看滑倒弄个一身泥,划不来,回头走才应该。这岂不要走回头路了吗?走回头路了又该咋,走回头路只要不滑倒就好,也比这爬坡滑倒强多了。正在琢磨到底该咋走,忽听大队广播喇叭又吆喝:“各队报名应征入伍的年青同志们注意了。各队报名应征入伍的年青同志们注意了。现在都来大队戏台前集合,都到大队戏台前集合,由民兵营长带队,都去新良大队戏台上目测。”前后吆喝了三四遍,四下也就静得没了声音。
就奔这则广播,孙泉源无论如何也不会爬坡去八队知青那儿了:跟尤继红说好的,只要招兵的来,他们就要去跟那部队招兵的领导见个面,询问招女兵条件;见不着面,也是要去看个热闹。听到这则广播,尤继红一定会在她那儿等着;闲着没事儿,陪着尤继红去看个热闹也很好。
孙泉源从原路返回去,脚步疾疾。不一会儿到了尤继红那里,三个姑娘一台戏,正在那里热闹呢。尤继红说,听到这则广播,孙泉源一会儿就来了。那俩姑娘不相信,都说:“人家刚走,不可能再来了。”为这,她们抬了杠。正抬得热闹,孙泉源到了。那俩姑娘吃惊:“你尤继红真成神了。你咋料定他会来呢。”
尤继红说:“我俩一块儿长大,一直都在一起,他心里想些啥,我能不知道吗?”
焦淑丽笑。娟儿姐笑。尤继红看着她俩笑,自己也是笑。孙泉源不知道她们为啥笑,看着这三朵花儿都笑开了花,自己也笑了。
大家不知原因都在笑,忽听一个男孩儿的声音问:“我大姐在这儿没?”
听得房东说:“在知青姐姐屋里呢。”
那孩子紧步冲着尤继红的屋门走。还没到门口,房门就开了。娟儿姐迎出来,回头说一声:“继红,家里有事情,我弟儿来叫我,我先回去了。”又跟焦淑丽说句话:“淑丽,我先走了。你在这儿说话吧,我先回去了。”里面应一声。她这边就往大门外走。还没出大门,便冲着他弟弟恨叨叨地问:“姐好不容易得空出来高兴一会儿,啥事儿这么急,值得让你跑到街里来叫呢。”
她弟儿悄声说:“咱姨来了,说让你跟她去县城她家住几天呢。”
娟儿姐说:“啥事儿去她家住几天?哪有那时间,还得挣工分,哪有那时间。”
说这话时,尤继红、焦淑丽、孙泉源已到了他们后边。孙泉源开玩笑说:“好事儿。好事儿。娟儿姐,到那儿你就知道了。天大的好事儿。”
农村青年结婚早,只要是好事儿,必往这上面想。尤继红和焦淑丽也不能例外,一齐说:“你姨在县城给你找下有工作的男朋友了。”
娟儿姐笑:“你想那可能吗?没有的事情,就别瞎猜了。”说着牵着弟儿的手,匆匆小跑着走了。
尤继红说:“看她弟儿来叫得这么急,还真是有事儿呢。说不定真是给她这县城说了一门好亲事儿,要不咋能这么急呢?”
焦淑丽拿不准,也不愿意推测,只是附和着尤继红说:“或许还是真的,若不然,哪用得着她姨亲自来呢。”
孙泉源诡秘一笑,说:“非也,非也,你们想不到。好事儿,你们想不到。”
尤继红呵呵笑,说:“好像你跟知道似的。你说,你说,你要说准我就服你了。”
孙泉源呵呵笑:“我要说准了,你输给我什么?”
尤继红说:“我请你吃顿纯肉捞面条。”
孙泉源冲焦淑丽说:“淑丽,淑丽,你可做证了,她输了就请咱俩吃纯肉捞面条。”
尤继红说:“别废话,快说吧。”
孙泉源突然停止脚步,很正经,很冷静,也很悄密,轻声说:“都别出去说,娟儿姐不是去说婆家,这是要去当兵走了。
尤继红和焦淑丽都笑:“孙泉源,等招兵结束,你就等着请客吧。”
孙泉源哈哈笑:“我说这,有人相信就怪了。可这就是真的。我是相信的,我会吃到纯肉捞面的。”
三个人说着往前走。拐过去弯儿,前边就是南寨门,只见去面试的应征青年列队正向寨门外走。孙泉源望着那景象,很有感慨说:“当兵真好,当兵真好。可我当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