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他俩是谁教育了谁
报名参军的年青人都有生机。民兵营长也是年青人。他带领报名参军的年青人前去面试,自然要求这些年青人要有军人的精神。他们列队,喊着一二三,从寨门里穿过,往西跑着走了。焦淑丽家在南寨门外对过那路边,人家回家有活干,自然不敢也不愿跟着尤继红和孙泉源去看热闹。只要队下没活干,知识青年都闲得瞎胡转,这很自然。男知青不知道学手艺,什么铁匠、木匠、泥瓦匠手艺都不学;女知青不纳鞋底,也不缝缝补补学做衣服;那时候还不时兴看书,即便想看,也没书让看,那就只有跑着瞎玩儿。不过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厮跟着去玩,这很少见。能见着的全公社只怕也只有尤继红和孙泉源。说白了,这也不经常,这也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也是难得一见。
新良大队距他们大队也就五六里,走路只需半个小时。两人说着闲话,悠悠走着。他俩知道,他俩的心是很近的,近得正常,没有非分之想,别的同学是不会说他俩什么。至于知青当中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他俩也不隐瞒对方,也都知道对方不会外泄瞎说。不是他俩关系有多好,光这从小和尿泥在一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一起下乡到沟里这经历,别人也都没法跟他俩相比。因而,像渠首上发生的事情,孙泉源也都跟尤继红说过。至于张永东为啥要打汪幸运,这也都跟尤继红说过了。
这一路走来,两人也不会再说那些事情。他俩都感兴趣的,也只有娟儿姐的弟弟把娟儿姐叫走,到底是她姨给她说婆家,还是她姨让她去参军当女兵,或是她姨找她还能干什么。推测人家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明显有些八卦。但这确实值得探讨一下。毕竟这是一个话题,可以打发这一路的无聊和寂寞吧。
尤继红觉得:说是给娟儿姐说婆家,有可能;若是让娟儿姐去参军当女兵,这就是说笑话。这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能轮上娟儿姐吗?娟儿姐家连饭都吃不饱呀。这样的人能参军当女兵?笑话!泉源哥,你糊弄人吧。焦淑丽回家了。一路作伴儿走的只有咱俩。我再问你,看你这时候还能给我说个啥。尤继红心里想着就又问:“泉源,你说娟儿姐她姨来叫她,是让她去参军,人家自己还不知道,你咋说得那么肯定呢?”
孙泉源说:“其实,你只要知道她家的情况,就很容易推测出来。别说乡下回乡青年,就是咱们知青,又有谁是军装、军鞋,军胶鞋的。这一身,穿到身上,那可是有特色,很神气,很骄傲,很自豪。人家娟儿姐穿了。你想吧,连平常吃穿都想到了,遇住参军这好机会,她姨岂能把这外甥女给忘掉了?我说这是有根据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发展……,它朝一块儿凑,让她弟弟大老远跑来叫,不是急事儿,不是大事儿,哪用着让她弟弟跑过来叫?你知道她姨父是干什么的吗?她姨父就是县武装部的。武装部跟接兵的多有接触,也不过是送走一个女兵的事情,在咱们这些没有门路的人身上,那是比登天都难。可在掌管这些权力的人手上,那就易如反掌。即便有人挑刺儿,人家一句话都打发了:‘都说参军苦,有人还不愿让自家闺女去受那罪呢。’得了便宜还卖乖。自己得了利,还说自己觉悟高,别人觉悟低,不是东西。说别人参军不够格。还说是够格,就是不让你闺女去当兵吃苦受罪呢。”
尤继红吃一惊:“原来事情竟是这样的?你说这参军都是开后门去的?”
孙泉源嘻嘻笑:“现在无论干啥都得开后门,不开后门办不成事儿。国家出台的政策都很好。只是到下边,全让执行者给弄歪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一刀切,全下,不现实。为啥?有人身体有毛病呀,下去他活不成嘛。好了,开个有病证明,留城。一批学生打发到乡下,接着就是安排这些留城学生的工作问题。——千万不要相信参加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为祖国建设做贡献。那话都是糊弄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工作有好赖之分:有小集体,有大集体,有地方国营,有大国营。那就看谁的根子硬。根子硬的去大国营,差不多硬的去地方国营,家里有点本事的去大集体,没本事确实需要留城的,那小集体就是必去之地。至于那列着条条的什么忠于,什么无限,什么为着国家建设出力,扯淡,那都是自我欣赏,那样说的,那都是自欺欺人,那都是骗人的。
“说到这儿,也就说到了人的高低之分。人都是一样的人,却分着三六九等。我跟你就不一样。你家三代红,连你老爷在旧社会都是挑夫,都是让地主阶级剥削的,你家属于工人阶级。我家就没法跟你家比。你若硬抗住不下乡,他们最多不理你,作到一定程度,把你安排到街办小集体。我跟你就不一样:我爸旧社会上过几天学,我爷也算是个暴发户,尽管我家不是地主,你想吧,只要不是苦大仇深,整你不成问题,整你都名正言顺。这你也知道:我爸老好好,自运动开始就没受过症。后来想想也是,趴到地下的连工作都没有的人,本身都可怜兮兮,谁再摆治这样的人?真要搭理这样的人,那也算是他有毛病,除非是闲得没事儿寻开心。但是,遇事儿就饶不了你:我哥下乡时,我家多么困难。我哥不下。学校动员,街道动员,还不下是吧?把他爹拉出来批斗。你儿子一天不下乡,就批斗你老子一天。只批斗一场,只游一条街,我哥就服了。我二姐跟我哥是一批下的。我二姐是在纱厂做着临时工裁回来,随街道当知青下的。他俩去的都是西边塬上,不一个公社,相距四五十里。我去过那里,缺水,相当苦,比咱们这里还苦。咱们这里起码还有井水喝。他们那里都是瓮子、水窖,跟头虫(孑孓)、麸子虫,都在水里游着,烧开,照喝。谁不想回城?都想回城。只是下着要人数,回来就得有指标。我哥回来倒还顺畅:去他那公社招工的跟我十一叔关系好。连夜拍电报,花了好几块,半夜电报送家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爸就去找我十一叔写条。下午我放学,给我两块钱,三个馍,让我揣好那封信:可不敢把这信给弄丢了,把这信给你哥送去吧。扒火车,折腾一夜。第二天灰灰明,到那山下边的火车站。一路走上去,只有那一条路,一下就到了村里。就因这封信,我哥顺利回城了。
“轮到我二姐,那麻烦可是大了。二商去招工。大队推荐二姐两回。到第三回,大队说,上两回人家都不要你,这回再推荐你,人家还不要你,再推荐你也没意思。你还是赶快回去寻人吧。再不寻人就回不去,就麻烦了。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姐从乡里回来,一进门就哭着对我妈说:“咱市二商局去招了两次工,大队推荐我两次,二商就是不要我。这第三次的时候,大队说,再推荐,人家还是不要你。让我赶快回来寻人开后门。再有一批,招工就结束了,到那时我就回不来了。我妈赶紧搀扶住我二姐。这景象我爸看到了,头一低,一句都没说,朝后院走了。我不知道我爸当时是啥心情,我能猜得出来他心里很难受。”
尤继红说:“你说的这么让人伤心,二姐不还是回来了嘛,也没落乡里。”
孙泉源说:“待到第四批去,这不是也找到人了么。说也真凑巧:我哥回来上班以后,有天在区委门口,碰见了过去一派在一块儿印过传单的战友。人家岁数大些,孩子都好几岁了,掂着公文包,从区委大门里出来。见面一说,老战友,你咋从这里出来了?调这里了?哪里,还在税局。这不是大招工嘛,人手不够,把我抽出来帮忙。我哥一听,你去哪里招工?西塬。诶。我妹就在西塬。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生产小队,叫啥名字。现成的纸笔,写好,打个标志记下,夹本子里。好了。好说。一定带回来。你不用找我,明天我们都上西塬去了,你想找也找不着我。招工结束我才能回来呢。要不让我妹去找你?不用,不用,这点事儿,小事儿,我一定把她带回来。这你放心好了。我二姐当时还在家呢。回去跟二姐说,快回乡去,区办单位,大集体开始招工了。这真是最后一次招工,招不回来就得转户口了。就这么我二姐才回来的。你可知道咱们街对面,剧团唱戏那两口他孩子,长得很漂亮那小伙,最后就是把户口转回来的,进了街办小集体。没有那么多指标,把他撇那儿了。最后还不错,人家寻了一个很漂亮的乡下媳妇。人家那媳妇真是很漂亮。”
尤继红听孙泉源说了半天,从头到尾说得也都是难、难、难。她就觉奇怪。问:“你跟我说这是啥意思。你到底想要跟我说啥?”
孙泉源说:“我想跟你说,咱们都刚刚走上社会。咱们看到的社会都是充满阳光,光明灿烂的。咱们还没能力看到社会的阴暗面。那阴暗面都是骗人的。但它也是披着阳光的外衣,单纯的人很容易被它蒙蔽。特别像你这样实诚的好闺女,更容易受蒙蔽,你也最容易被它的表面现象所欺骗。”
尤继红叹了口气,扭头望了一眼孙泉源,说:“孙泉源呀,孙泉源,你的思想很成问题。你这是诽谤,你知道不知道?幸亏咱俩是一块儿长大,我知道你思想深处还是进步的。你现在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保证,快保证。这是对你好,不然你就会滑出人生正确的跑道。”
孙泉源胆怯了,他没办法,只好说:“好好好,以后不说了。”说完这句,好半天没吭声。又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又喃喃自语说:“这究竟是谁教育谁呢?”
两人并排走得还很近。只因尤继红这几句话,孙泉源感觉两人的心有距离,这距离还很远。路边的雪还没化尽,地里还有雪,白皑皑的。麦苗在白皑皑浅薄的雪地里晃动着身躯,像是热得透不过气,努力掀掉身上的棉被,又像是知道孙泉源生气,安抚孙泉源:你别生气,尤继红是你妹妹,她不是故意刺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