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至高阁前,阁上摆满竹简还有几副丹青,蹲下身看角落中的黑墨跑马陶瓷瓶,瓶内无花,单纯摆着装饰用,花瓶简约与朴素书房搭配。
周瑜凝视花瓶,瓶上有四匹马,白、黑、黄、棕各一匹,疾风劲草,四马奔腾追逐,马蹄攒劲,生机勃勃。
外人粗看难发现花瓶特别之处,这十六匹马只画出十五只马蹄,错综复杂,只凭颜色分辨是谁的马蹄。
但其中跑在最前的那匹黑马后蹄被紧追在后的棕马前蹄挡住,这花瓶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这被挡住的马蹄中。
在暗处看是十五只马蹄,但被强光照耀,第十六只黑马马蹄就会显现出来。
周瑜取出火折子,细细照着花瓶,在花瓶的空白处第十六只棕色马蹄显露出来,再将花瓶转动,让这只特殊的马蹄对准木架下方一道好似被刮花的裂痕,便触动高阁中暗藏的玄关。
周瑜蹲下身,推了推架着花瓶的木板,木板带着花瓶移开,里面是一个挖的方方正正的石洞,洞四面镶了漂亮的大理石,石洞中就盛放着大将军兵符。
那是一块以墨金石雕刻的半边老虎身子,虎身上有白色复杂纹路,与吴候手上另一半虎符结合,可绘成一副“青山横北郭,长江东逝水”图。
但现在,昂贵的墨金石虎符不翼而飞,在大理石洞中盛着的是一块天然的,圆滚滚的,拳头大小的鹅卵石。
周瑜沉住气将鹅卵石取出,鼻子先闻到一股臭味,这还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兵符果然失窃了。
周瑜手微微一抖,鹅卵石掉在地上,“哐”的一声脆响,将周瑜的心也摔成了碎片。
有人无声无息进了他的将军府,入了他派人把守的书房,识破了机关,偷了兵符。这一连串不可能得出的可能,就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穿盔甲带给周瑜深入血肉的痛,的确是痛,耻辱与自责的痛对周瑜而言,比肉体更为惨烈。
周瑜失魂落魄坐回榻上,手掌撑着额头,深深的川字纹挤出男人担当的一份责任。
他什么都不用想,那些问题就如小鱼吐泡一般从脑中一个一个冒出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手段,密谋了个什么样的局,才能做到这天衣无缝的偷梁换柱。
周瑜自问自答,细细追究:兵符是军事要物,不是行军打仗不会轻用,他并没有每日查看其是否安在机关中,所以兵符是何时丢失他并不确定。
幸运的是,三天前他有查过,那是因为他猛然发现西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恰好将花瓶上第十六只马蹄显现,让他心中颇为不安,为了放心刻意检查,那时兵符还在。
花瓶机关世上只有三人知道,制作机关的鲁班后人公输映,他现在东吴任职,为工部尚书,守秘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倘若泄密半点,会被株连九族,周瑜不信他有这个胆子敢犯险出卖军情。
再就是他自己和好友鲁子敬,周瑜自信自己交友眼光不差,鲁肃与他互为知己,为人忠厚,绝不会出卖他,而除这两人,周瑜再想不出第四人。
再问此人是如何进入书房,若为内鬼,府中就小乔能出入书房,但自从小乔孕期抱恙,墨染会代替收拾,都是女流之辈,胆小怕事,借她们个胆子也不敢与贼人为伍。
若是外贼,书房前门有谢飞、谢宇两兄弟轮流看守,后窗是一片荷花池塘,府上上百个家仆,各门都有守军把守,耳目众多,一只苍蝇出入都难不落下点蛛丝马迹,何况是个陌生样貌的外人。
除非,周瑜抬眼望房顶,此人若是从房顶下来,还有些许侥幸。
贼人心思缜密,他能选择庐江救援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庐江太守,孙权三弟孙匡,是个举孝廉入仕的读书人,智谋不足,迂腐有余,行军打仗的经验几乎没有,相对来说容易受人诓骗。
而因为孙匡是孙权之弟,更是个不可能背黑锅的太守,一旦东窗事发,问题只会扩大,不会化小。
孙匡发兵后,庐江空虚之时荆州并未发兵突袭,一场有惊无险的乌龙好像只是为了闹一场笑话供人消遣,但对身在其中,关系利害的人物,却真切感受到这是一场处心积虑,要把人置之死地的阴谋。
现在江东政局不稳,自己新任大将军,尚未服众,这一把火烧得太及时了,不仅大将军之位岌岌可危,这项上人头也未必保得住,而要在绝境中求生,易主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周瑜不由想到黑衣人留下的竹简,是曹操招揽密信,言辞极其恳切,许诺高官厚职,荣华富贵,倘若···周瑜心念一动,这是曹操派人做的局,以挑拨君臣关系,毁他名声,断他在东吴后路,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的一步棋。曹操奸诈果然名不虚传。
周瑜捋清了头绪,便不似先前慌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务之急还是先像吴候回禀兵符失窃,通告三军,以免再生出其他祸端,悔不及矣。
而至于如何惩处,真相是否如他揣测,还需吴候决断,想到此,周瑜又从心底掏出一口叹息。
周瑜出书房,今日天气阴沉,朝起那点晨光退入白云中,透不出一点彩霞,素颜秋日更为朗朗,满目萧瑟之景撞入眼帘,几多惆怅几番愁。
周瑜见谢飞、谢宇两兄弟盯着自己小心翼翼的表情,才想起一事,轻轻“咳”了一声:“你们进来。”
二人相觑一眼,低眉顺眼跟进书房,他们并未多少机会踏足此地,每一步都很小心,仿佛书房内的砖瓦格外精贵。
周瑜背手站着将二人各看了一眼:“是谁,放墨染进我书房?”
谢飞与谢宇异口同声承认:“是我!”又互相惊讶对望一眼,却是不谋而合,二人都有防将军问这个问题。
周瑜知哥哥谢飞倾心墨染许久,只是为人羞涩,妄自菲薄,一直将爱慕之心埋在心底。
“这是什么值得光荣有脸面的好事,你们两兄弟还争起功来,是指望我来夸赞一番?”周瑜气势凌人问道,二兄弟跪地请罪。
“属下不敢。”
“谁放她进来,自觉收拾包袱走人。”周瑜道。
谢飞先“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是在下渎职,理应受罚,只是我两兄弟跟了将军多年,主仆情深,还望将军饶属下这一次。随将军如何惩处,在下绝无怨言,只求能伴随将军左右,尽忠效命。”
“忠?你现在眼里还有‘忠’字,我以为只有一个‘色’字!”周瑜怒道。
谢飞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不敢辩解。
谢宇有凭有据道:“将军,的确是属下放墨染姑娘进入书房。属下还记得就是在前日申时,哥哥去休息了,就我一人把门,墨染姑娘来为将军收拾书房,属下觉得墨染姑娘与将军是一家人,并未多想,便放她进了···”
谢飞斥责:“谢宇,你闭嘴,一人做事一人当,府内都知我爱慕墨染姑娘,为讨姑娘欢心,一时糊涂,将将军叮嘱抛之脑后。将军,属下知错,求您大人大量,再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着又连磕了几个大响头,直把额头磕破出血。
周瑜却不为所动,冷笑道:“谢飞,你倒是敢作敢当,我知你喜欢墨染多年,也想参加武魁,只是碍于在我手下做事,不敢造次,我现将你逐出周府,不正遂你心意,可光明正大去凭本事,为美人一战。这是好事,你莫要辜负本将军对你一番栽培。”
谢飞怔怔看着周瑜似笑非笑的表情,细细品味其中深意,却似开窍一般:“属下明白,还请将军再赏属下三十大板。”
谢宇一旁不明所以,急道:“哥,你不用替我抗罪,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放姑娘进书房,还请将军明察,莫冤枉了我哥哥。”
谢飞一声呵斥:“谢宇,将军从来不会错,错的只可能是我们。”
“好!”周瑜赞赏点点头,命谢宇带谢飞去受罚,当众执杖三十大板,以不守家规,败坏门风为由,逐出将军府。
谢宇不动,谢飞谢恩起身,主动拉着谢宇昂头阔步至家立堂领罚。
周瑜当然知道是谢宇放墨染进书房,这倒不是因为谢飞为人忠厚,秉公办事。而是因墨染是个极保守小心的姑娘,为避闲言,必会刻意避开谢飞,待谢宇看守书房之时才敢入房收拾。
而周瑜之所以一口咬定谢飞所为,也是另有目的。既然奸人能有入将军府盗窃兵符的本事,那参加武魁这种省心省力的美差又岂肯放过?
谢飞武艺好过谢宇,擅于察言观色,是个有城府的聪明人,此番武魁大赛已乱成一锅大杂烩,谁都赶来搀和一脚,安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做眼线十分必要。
周瑜正思量着,突听外围有吵嚷声,周瑜出房,转过园门红墙,循声望见家丁刘全正拦着吕蒙不让他往后院过来,才想起流云堂还躺着个重伤的红衣姑娘。
刘全见将军过来忙闪到一边,躬身行了个礼禀道:“将军,这人不知礼性,硬要闯入内院,被奴才拦住,好说歹说也不听劝,在此大吵大闹,十分无理。”
吕蒙也不辩驳,恨恨瞪着周瑜,怒形于色。
周瑜心中好笑,一个小小的千户长,也难为他有这般胆量敢在将军府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