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到底出了何事?”
吕蒙捏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井喷式的怒火,板着一张木脸道:“朝中早有规定,非紧急军情,任何人不得骑马过市,惊扰百姓,将军今日在街上骑马撞伤人,算不算知法犯法?”
“算,”周瑜不置可否道。
“将军位高权重,军中将士唯首是瞻,将军若不对此事做出个交代,日后上行下效,法规难立,百姓必生怨言。”
周瑜反问:“那你要什么交代?”
吕蒙嘶哑着嗓子,低下目光道:“反正,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瑜见吕蒙这魁梧汉子,性子直率,不畏强权,几分欣赏,“算不算,不是你一个千户长说了算的?”周瑜正色道,语气高昂出自命不凡的傲气。
吕蒙质问道:“将军的命是命,难道姑娘的命就不是命吗?”
“人死了?”周瑜问。
吕蒙嘟哝着嘴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周瑜郁闷,该说的不说,在这扯了半天没用的,白耽搁时间,只能亲自去一趟流云堂,于正站在院中一颗梧桐树下翘首等待,看来是他派吕蒙去找自己。
“怎么了,于大夫,”周瑜漫步过来,微蹙剑眉,神色谈不上多关心,好像只为了例行公事。
于大夫引周瑜围着梧桐树转了个圈,刻意避开吕蒙,这边的粗木树枝上吊着一架空荡荡的千秋,板上未干的露珠黏着一片黑黄的枯叶彻底打消谁想坐上去玩耍的兴致。
于正忧心忡忡,三缄其口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句,周瑜见不得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到底是生,还是死?于大夫好歹给个明示。”
于正拱手作揖,面露难色道:“姑娘伤势过重,还请将军恕在下医术拙劣,无能为力。”
周瑜微微吃惊,他本看于正眼色,探出他与红衣姑娘是相识的,非要把人送进将军府,以为是来诓财,现闹出人命,难道以性命做赌注,要往自己身上栽上人命官司不成?
这个推测没用说服力,难道都是自己想多了,一时失语,眼神游离片刻,着重再问了一遍:“就是于大夫,也救不了?”
于正摇头叹了口气:“将军莫要自责,姑娘已清醒过来,道是自己冒失冲在马前,才被误伤性命,想也是命中劫数,不怨将军。但自知命不久矣,可怜心中尚有遗愿未了,死难瞑目。所以托我来求将军一事,希望得将军成全。”于大夫说完抿了下嘴,一副惆怅郁闷的表情,把那嘴下三寸胡须拉得更长了。
“哦?”周瑜回过神来,不知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人情,“不论事出何因,我也难辞其咎,姑娘遗愿自当尽心。只是现要事在身,不能亲为,我找刘全过来,他是我府中管家,办事得力,可放心交托。”说完便要走,于正不顾尊卑出手拦住。
“于大夫,这是何意?”周瑜心生不满道。
于大夫恳切道:“将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就可怜可怜她,进去瞧她一眼,听她支言片语,这世上还有何事,比阎王的催命符还紧急?”
周瑜深深看了一眼于大夫,心中有了想法:“于大夫见惯生死,为何今日反乱了分寸,莫非你与此女相识?”
于正吃惊,心想周瑜果然是个精明将军,本来他也是迫不得已而为,指望早点交付差事,故作羞恼道:“将军何出此言,这是信不过在下了?既如此,在下也不白操这无用心。人是埋是烧,将军自行安排。告辞。”便真叫一个小厮带他出府,一人走了。
吕蒙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远远看于正走了还以为是去抓药,又见周瑜进了流云堂,入了厢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周瑜见床榻上躺着的红衣姑娘,肤白胜雪,唇红点血,一双哀怨的惺忪目半睁半闭,两道紧锁柳叶眉似蹙非蹙,鼻息之气若有若无,躺在绿缎棉衾中,似一只飘零之舟,无依无靠,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周瑜从袖口抽出巾帕为她拭去唇角未干血渍,抱歉道:“姑娘,实在是我无心之过,害你受伤,你有何心愿,但说不妨,我周公瑾若有能力帮你完成,决不推辞。”
红衣女伸出手孤独的悬在空中,周瑜犹豫握住,玉手冰凉无温,凉了周瑜的心。
女子嘴唇翕动,无力发声,周瑜忙俯身贴耳,只听女子细若游丝道:“我···我本是绝色美人,”周瑜听这一句便愣了,生死关头还不忘夸自己是美人的,也是个奇人,“追求我的英俊公子数不胜数,只因我心高气傲,至今也未择夫成亲,”周瑜想,红颜薄命与天妒英才一般,都是可怜人,也能理解,想必此女是想求死后配门**,了却阳间事。
“我还从未尝过男欢女爱是什么滋味,岂不是人生遗憾,辜负了我绝色之姿,”
周瑜听这惊天骇俗之言瞬间立直身子,绷不住的诧异之色突破了他一贯保持稳重深沉的表情,但看女子依然在命悬一线中做垂死挣扎状,都道“饱暖思**”,此女亡命关头,怎反起情思,贪享肉欲?
周瑜确信自己上当了,只不过此女不是来讹财,而是来讹他这个人的。
周瑜因生得风流倜傥,英姿雄伟,又是性情中人,知晓风花雪月之事,年少时也与三五好友相邀去风月场所,吟诗作对,弹琴作曲,莺歌燕舞为伴消遣作乐,得风流才子之名,但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自己还是意气风发俊美郎,一首离人曲醉了女儿心。多情姑娘将爱慕藏深院,痴情红颜洒泪章台路。
现自己年近三十,虽未显老态,但常年在鄱阳湖上日晒雨淋,黑成木炭,已不是玉面郎君,性情更是彻彻底底脱胎换骨,褪去风流的浮夸,收敛才子的不羁。练就的一双看透人心的鹰眼再不会秋波剔透,威严不笑的唇角再难吐出一点情语绵绵。这些年以国事为重,心系江东安危,用血肉之躯在战场摸爬滚打,见惯生死之人,儿女情长的心思也淡了。
这样无情,无趣的男子,还有什么女子会痴情得穷极手段来接近。
女子艰难一笑,声音虽无力但音调高了些:“将军是人中之龙,多少女子渴望从嫁的夫君,奴家也仰慕将军多年,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周瑜紧锁剑眉,目光深邃,他在寻找女子破绽,但被女子及时呕出的一滩腥红鲜血冲散了心思,忙用巾帕帮她收拾。
女子使出全身力气抓住周瑜的手,如老鹰的利爪攀住落脚的虬枝,“奴家别无他求,只求能与将军吻别,便算是尝过男女滋味,死而无憾。”
女子眼神炽热如火,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撩起了周瑜心中久违的情欲,这种已生疏的男女暧昧让他无从适应。毕竟他封存的内心许久没被人惊扰,搁置的琴音多年不曾弹起,面对他以往唾手可得,现避之不及的感情突袭,这个指挥千军万马,运筹于帷幄之中的大将军,却寻不到一条好计突围。
女子虚弱咳嗦几声,将脸伏在周瑜手背,垂下眼泪:“奴家自知命不久矣,只能痴想将军是我夫君,与将军诀别,就算没白来在这世上走一遭。不然,要奴家一时上哪寻个夫君来?想必将军是嫌弃奴家现在是风中残花,姿色颓败,”
“不是,”周瑜打断,心乱如麻。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拒绝,又不忍心,接受,荒唐至极。又想自己八尺丈夫,军中大将,怎甘遭女子戏耍,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沦为天下人笑柄。
周瑜做了决断:“你等等,”撂开了女子手,叫吕蒙进来,吕蒙见到秦沁心在床上这副可怜模样,又心疼又着急。
“将军,于大夫怎么说?”
周瑜道:“人是救不活了,吕蒙你先别顾着伤心,姑娘有个心愿未了,”说着把秦沁心所求一五一十说了。
吕蒙愣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既因这要求不合礼节,更因秦沁心重伤无救,“将军,真的没救了,要不要再找其他大夫看看?”
周瑜摇头肯定道:“于正都说无救了,他的医术,我是亲眼见识过的,你也该有耳闻。”
吕蒙又闷成了木头,秦沁心在床上听着,她本是做戏勾引周瑜,不想周瑜不肯上当,还叫吕蒙来看她笑话,她也不是常人,岂肯这样轻易认输,便可怜兮兮,泪眼汪汪望向吕蒙,吕蒙跪在床沿,见秦沁心这副尤为可怜的模样,悔不当初。
“姑娘莫怕,你不会有事的,”吕蒙做着无用宽慰,“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姑娘在此无依无靠,却不施以援手,”吕蒙现肠子都悔青了,那日怪自己太过犹豫,一个姑娘家都这么主动,自己却没表示,难怪把人气走了。
周瑜冷冷旁观,他倒要看看女子待他是否真心,这场戏是不是因他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