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可是,为什么?”坐在骨碌碌的马车上,柳明月依旧微微挥动着残翅,虚弱地趴在将倾,哦不,林忽的肩上。
林忽原是半闭着眼睛假寐,此刻听到了柳明月的话,微微睁开眼,道:“少时入山,师父便为我取号将倾,名曰天下将倾之时,便是我离山之日。我问何解,他直指手边已是两厢皆败的棋盘。我年少轻狂,谓之考验,便盏茶功夫,动一子,解全局。”他缓言如修行之吐纳“‘天下残局,唯你一人可解。’”
“忽忽,那你何时送我回家?”
柳明月突然想到SOK游戏里面的大乔那句“送你回家”,想来也有些好笑,太怀念现代电子产品了,这太过真实的梦境,实在令人心慌。
林忽出乎意料地转头看向她,道:“小蝴蝶,你曾说,你非馥悠。”林忽的语言比之先前多了些柳明月能听懂的话,忒是不容易,终于不是文言文听说理解题了。
然而,柳明月心中咯噔一下,表示不妙。
“你……你如何知道的?”
“容馥悠,本为蜉蝣蝶。蜉蝣朝生而暮死,蜉蝣蝶,乱世而出,蝶翼翕动而百业具倾。如今北陲边乱,烨帝辞世。蜉蝣蝶早已去世了。”
“这……这么严重?”
柳明月与林忽对视,绿色的眼中格外的看不出情绪。
诚实如她,于是十分小声地说:“那我告诉你,你不许和旁人说啊,”马车外随行有数量庞大的士兵官员,柳明月一脸谨小慎微“其实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但是被你困在小蝴蝶里面了。如果你能送我回家就好了。”
“另一世界?”林忽问着,手指轻捻,指节是斑驳的旧伤。
“嗯。”柳明月微微抖了抖残翅。
“很想回家?”林忽又问。
“嗯。”柳明月声音略高。
林忽微微叹了口气。
“待天下定……可好?”
“好啊。我也很想看看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有了归期,柳明月只觉窗外的军队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且,届时天下安定,想必很美。
车队就这样缓行,绕过了几座山川与农庄,都透露着乱世的残败,但又有了些许不同。直到在某个繁华城门处停下,只听城门轰隆而开。
林忽下令停下马车,而后白衣缓步而下,步步走入城池,迎面而来的,是万民朝拜和钟簴鸣鼎。高呼:“盛皇天佑,万古同昌。”万民之语震得柳明月耳朵嗡嗡作响,头皮发麻。
林忽步步坚定,一步一步走入宫中,从城门到宫门,十里之远,万民皆长跪于街市,无论是贩夫走卒、宦官小吏、市井顽徒、青楼歌女、商贾外宾……凡此种种无论诚心与否,都俯于天子脚下。林忽便步步走过了漫长的十里之地,不笑不语,仅仅望着前方。身后的老臣走在他二十尺之外,亦步亦趋,却坚定地跟在了身后。
属于盛京的龙气,又一次盘旋在盛朝上空。
北陲
因楚地瘟疫,帝星陨落而营谋联盟的西北戎夷和西方虎视眈眈的昭国军队隐隐感受到了对立盛京阵营中不寻常的气息。
北陲的盛朝驻将们捧着近乎虚脱八百里加急赶来的驿使手中的急报,热泪盈眶。黄沙满天,烽烟渐息,营帐上白色的国丧祷缟换成了红色的国庆朱符,从盛京而来的粮队中还有一车的醴酒,犒赏这些坚定的战士。
皇权如果只是个象征,那至少此刻,盛朝上下,无不期敬。
柳明月看着这个人,从那天起就好像开始背负一些东西,越来越重,但是他又好像从来没有被压出哪怕一丝皴皱,多不过它压他一分,他受它一寸。
突然想起那句话:“大风可以吹起一张大白纸,却无法改变蝴蝶的方向。因为和它对抗的,是生命的力量。”现在的忽忽,就是那只蝴蝶。
碧空澄澈,烈日炎灼,你是最耀眼的光。
烨仁二十二年,盛烨帝林烨逝。同年,盛耀帝林忽继位,改年号为北耀,剑指北陲。
“忽忽,我才发现我的翅膀原来那么好看。”柳明月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样子,白色的残翅,其上是红色的古老花纹,像是某种极为古老的祭纹,如同妖道画的祭坛的模样。
“嗯。”忽忽越来越沉默,手中捧着一封奏章细批,眉宇间有些忧色。
奉茶的宫女恭敬地站在一边,一手拿着一个铜镜,看着耀帝的仙蝶和耀帝说着话。
盛朝上下都知道,他们的耀帝是烨帝和当年的陶洇郡主之子,少时赴洇溪仙山求学仙术,乃是神人。这会说话的不死蜉蝣蝶便是耀帝的仙宠,平日里讲话最是古怪可爱,而且有礼得很,颇受喜爱。
“谢谢灵芝,我不用铜镜啦。”
“是。”灵芝缓缓退出。
“忽忽,喝点茶水。一会就可以用晚膳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不能太累呀!”柳明月絮絮叨叨地说着。
耀帝左手轻提茶盏,轻抿一口,为奏章做了最后一处批注,放下了笔,欲言又止。
餐毕,忽忽带着柳明月在御花园里散着步子,柳明月名曰之消食,夕阳的霞光映衬得空气里都有一种温柔的暖意,柳明月的残翅被映成了半透明的浅粉色,和着红纹,着实好看。她随着晚风微微颤抖着残翅,一下一下,竟然能够有微弱的半寸升腾,不过马上回到忽忽肩上。柳明月感觉到翅膀的微疼,于是又安分了下来。
夕阳中有几名画工在御花园一角画着画。一旁的内侍恭敬上前:“启禀陛下,这是先皇征召的画工,尝遣画工画像,寄予在远方的陶娘娘。”
耀帝显然并不想掺和这些事,也并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一种自觉,微微偏转了脚步,走向另一侧,不想打扰这些人的工作。
“忽忽,我想看看。都说丹青之美,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是如何画成的,”柳明月无端起了好奇,“悄悄看,不打扰他们。”
林忽慢慢走过去,只见一个蓝色衣裳的女画工和一个墨色衣服的画工在共同完成一副画卷,这副画卷最引人注目,也最是工程浩大。那画绢上,赫然是盛朝俊美无铸不怒自威的耀帝,周遭繁花似锦,夕阳如雾,都有些朦胧,唯有耀帝身处其中,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可莫名的,画中凸显的似乎并非耀帝,而是耀帝肩上的蝴蝶,晚霞浸透了蝴蝶的薄翼,红色祭纹竟是工笔,原本残缺的翅翼如今美得引人痴醉。
“太美了,”柳明月悄悄出声,“忽忽,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夕阳。”画上是层层叠叠晕染的夕阳,薄暮的云层有隐有现,晚霞明丽得不可方物。
“嗯,很美。”忽忽道。
画工们已经全部跪下拜见,耀帝的赞美都落入了在场人的心中。画工们垂着的肩上都露出了孩子得到糖果般欣喜的表情。
“你们叫什么名字?”内侍走近那副画的画工,例常问了名字打赏,这样的事耀帝总是不记得,也只有他来办。
“臣女棠华。”
“微臣李怀青。”
“回禀陛下,这是大理寺孙太卿的幺女孙棠华。这是丹青坊的司画李怀青。”内侍为耀帝解释着。
“谢谢,你们的画真美。”柳明月欣赏着画作,再次惊为天人。
柳明月注意到棠华和李怀青的腰际都挂着一条款式相同的配饰,一朱一绿,很是别致,其实微微有些藏起的意思,不过刚才专心画画,此刻又匆忙面圣还不暇顾及。是画坊的队徽?柳明月仔细看了看别的画工,好像也没有啊。
当然,她自己也总是不太注意自己的声音。蝴蝶没有发声系统,她发出的声音类似一种玄幻现象,来自她的灵魂。而她往往把控不好,自以为说出的话,往往太轻。
除了忽忽,旁人要说的大声些才听得见。
“谢谢,二位画的很好。”耀帝于是转述。
棠华有些站不住脚,衣衫上沾有不同颜色颇为不羁的李怀青则激动地看着耀帝,颇有种要跑过来抱住耀帝,大叫知音的势头。
好在棠华扯着他,并赶紧再拜:“谢陛下。”
“免礼。”耀帝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路过幽幽竹林道的时候,柳明月都还意犹未尽。耀帝今天走的尤其慢,让柳明月在他肩上昏昏欲睡。
耀帝轻舒了口气,道:
“小蝴蝶,下月出征北陲,你一人待在宫中,可好?”
“好啊……我一人?忽忽你要出去打仗吗?”
“嗯。”
“有把握吗?”柳明月想,忽忽是将倾的时候那么强,现在对付敌军岂不是几枚铜钱的事。不过,那日之后,忽忽的铜钱剑再不见了踪迹,这倒有这奇怪。
“嗯。”
“那好,我等你回来,送我回家啊。”
“好。”
漫长的沉默之后……
“你便不问我何时回来?为何不带你去?”
无人回答。
林忽看了看肩头,那蝴蝶的翅膀被晚风轻摇,本人已睡死过去。
……
两个月后
柳明月都很安然地待在宫中休养着,林忽出战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觉得不甚习惯,不得动弹,又无人一同说话,十分煎熬。但因林忽要求,每日都有人带着她到处走走,还给她翻书看。每每她与人交谈解闷,他们都不甚能听到,要说的很大声。然而宫中普通人又往往吓一大跳。因为是脆弱的蝴蝶,尽管宫人已经很小心,但期间她又掉了一条腿,还好,不是血肉本体,倒不疼。
人人都知他们圣明的新皇有一只会说话但不会飞的残蝶,娇惯得很,又不食五谷,只喝香露,端的是稀奇。
也有人来看看的,都是经由当初那位来寻林忽的老臣徐阁老的应允才能进宫的人。柳明月脸都没记,就是有些怕人接近,赶忙叫把自己放在小垫子里托着的小宫女快走,离这些人远着才好。
被选来照顾她的小宫女头头原来家里父母是花农,性格烂漫很是喜欢玄奇故事,又生性聪颖。掌事的嬷嬷千挑万选才出来了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宫女,作为照顾她的宫女头头。
名叫采薇,柳明月还是挺喜欢这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姐姐的。
徐阁老也算是可以走近一点的人了,这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喜欢在无事的时候和她聊天,唤着小宫女托着她放在河边,看徐阁老钓鱼,一坐就能是一下午,阳光暖暖的,很是舒服。
清池
“徐阁老,你可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
柳明月仰躺着晒太阳,看着徐阁老的垂丝浸泡在水中的微微涟漪里。
“愿闻其详。”徐阁老抚了抚他长长的白胡子。
“相传有位叫庄周的伟人。一日梦中,路遇蝴蝶,与之共舞。梦中苏醒,怅然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徐阁老如何看?”
太阳把小垫子都晒的有些烫,柳明月有些怕自己的复眼被灼疼,微微合了些,无端有些困了。
半晌,徐阁老的垂丝动了好几下,终究没有钓起来垂丝另一端的鱼。
“小友之问绝妙。老朽端不知其定论,只知无论庄周或蝶,既梦便梦尔尔,梦醒人散,便得释然。若太过执着,譬如垂丝彼端之鱼,盖见眼前肉糜,却不知钩之利,而弃其浩瀚水中自由罢了。”
柳明月扇了扇残翅,她确实快忘了行走是什么样的感觉了。这样被禁锢在蝴蝶躯壳之中,却终究难以飞行的滋味,也确实不甚舒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