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静好的时光让她总有种进了老人院的感觉。偶尔听听采薇讲起那些宫女之间传着的坊间故事,比如顾相的儿子看上了大理寺丞的女儿啦,比如盛京第一美男子孙灼华前日同将府庶女私奔跳了崖,再比如画工李怀青喝醉了酒不慎踢碎了画坊从珍宝司借来的七彩琉璃盏,直接给了钱,继续砸另一个啦。凡此种种,真是多不胜数的八卦小事。
不过,李怀青,那不就是那个画工吗?
“采薇,李怀青和孙棠华是不是一对啊?”柳明月问。
“啊?蝶主子,这怎么会呢?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人吧。棠华小姐足不出户,从来不见真容的。哪怕是孙小姐的未婚夫顾公子也是只见过一眼,哪里会和画坊有了牵扯?”
“怎么会呢?先前我还看到过的啊,”柳明月讶异极了,“采薇,带我去李画工处走一趟。”
“是。”
天色其实挺晚,画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不过隐隐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器皿的响动。
采薇捧着小垫子,身后跟着四个宫人,走近了才看到是李怀青在喝酒。
“李画工!李画工!”采薇叫着他。
“丹儿……”李怀青口中喃喃,“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呵呵……丹儿……”
丹儿,原来那一朱一青的配饰是这个意思。朱是丹儿之丹,亦是海棠之色;青是李怀青的青。两者合之,便是二人最爱的丹青。
“怎么办?采薇姐姐,叫不醒啊。”身后的小宫女杜若为难地看着采薇。
“用水泼吧,把人叫醒了先。宫中禁酒,他这样醉着也不好啊。”采薇捧着小垫子,很是果断。
“水来了水来了!”
“哗”——
杜若一脸做错了事的表情,泼水那一下倒是很果决。
“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棠华了?”柳明月对采薇说。
“蝶主子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棠华小姐?”采薇可横地问道。
“啊……”李怀青还有点懵,“棠华……”
“你告诉他,我知道他们的事,有什么难处就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
这次李怀青听到了,他低着头看着腰间的青竹配饰,不作声。
“可我听说,棠华姑娘三月初三就要嫁给……嫁给……”
“顾公子。”采薇提点。
“对,那个顾公子了。你便舍得?”
“舍不得如何?舍得又如何?我同丹儿,这辈子不可在一处的。”
“女子云英未嫁,唤作待字闺中,你既为棠华取字丹儿,若不娶她,岂非登徒浪子所为?顾公子娶棠华只为她的容颜家世。可你爱的是与她共绘丹青,举案齐眉的这份情,她亦如是。你要她委身顾府,要她抱憾终身吗?”
柳明月吃力地拔高音量。
“可,你知道丹儿的哥哥……与将府庶女私奔,如今坠落山崖已经尸骨无存。倘若……”
“你怎么如此胆小!你同孙太卿好好说,红妆十里求娶棠华,若他不应,你便长跪孙府。一证真心,二昭天下,你李怀青非孙棠华不娶,想必顾府也知,何谓知难而退。”
李怀青的眼中突然闪出不一样的光,他极为单纯地问:“真的可以?”
柳明月颇为胸有成竹道:“我说行就行。”
北耀一年冬,盛京满街彩聘十里,画坊的李司画穿着朱服而来,叩响近日风口浪尖的孙太卿家的门。与他一道的,是如今御驾亲征的耀帝身边的仙蝶和徐阁老。李司画幼年父母双亡,如今有徐阁老为长,仙蝶为媒,拥十里彩聘和盛京满城之人的见证下,前来求娶棠华。
“孙太卿在上,小子李怀青,枫京人士,家中父母仙逝,为画坊怀古子之徒,现为画坊司画,月俸七十两白银,平生无有偷鸡摸狗,无有沾花惹草,无有恶习鄙俗。对孙小姐见之难忘,愿一世相许。”
“孙太卿在上,小子李怀青,前来求娶孙氏棠华,愿一世珍之重之,唯请相应!”
“孙太卿在上,小子……”
“小子李怀青,还不速速进门来,大吵大嚷像什么样子?”棠华如今微微妆点,端的是不可方物。身侧便是一脸严肃的孙太卿,眉间略带喜意。柳明月只觉,好了,这事成了。
经历了儿子走后,孙太卿老了许多,再经不住女儿再出什么事了。顾府前来商议的那天,他就感受到了女儿眉宇间的哀色,顿觉不妙。谁知,女儿心中属意之人,竟还是个靠谱的。傻是傻了点,但是对女儿想来是一片真心了。
准了。
那天喜宴,采薇耐不住柳明月央求,给了柳明月一滴桃花酿,害的她直接醉倒说着胡话,后来的闹新房都没有去,心心念念了良久。差点没把采薇给磨出耳茧子来。
边关告捷,徐阁老说,他收到信,耀帝和军队将士们整装凯旋。
原本也期待,不过,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某一天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莫名越来越虚弱起来。而与自己本体间的联系愈发清晰起来,似乎自己再用点力,就能控制本体手指的微动。忽然有种预感,她梦醒的日子,或许也已经不远了。
有时候因为虚弱可以沉沉地睡上许多天。旁人一度以为她死了,却又不敢动她,唤来徐阁老,徐阁老只能请来太医。太医又不通兽理。唤来了几个民间的波斯养蝶人,才确定她尚有生息。便愈加小心地照顾着。
柳明月有时醒来,就听到采薇这小丫头的啜泣声,
直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昭国和戎夷递来永不交战的和书。林忽握着和书快马回京,进入城门时,柳明月听到了采薇快步跑来,兴冲冲告诉她的蝴蝶主子,主子的主子回来了的消息。
柳明月似乎早有了预感,视线忽开忽合,眼前是朱栏玉砌的窗棂与门帘,和昆虫体系无法感触的柔软的床褥。
光影渐息,采薇来时,柳明月原本绿色的眼,早成了灰白。
“蝶主子!”采薇大叫,整个人跪倒在床边,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了下来。
她先前和那些波斯养蝶人讨教过,蝴蝶死了,那眼睛是会变成灰白的。
城门口,百姓们夹道相迎,军队的将士们和亲人相拥,听说新皇一路回京一路将戍地将士遣往戍地,并且轮流三批允归三日,举国相庆。
新皇策马而来,穿过城门,直直向宫门而去。
林忽突然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徐阁老从宫门口迎上他就追着他的脚步到这里,一路想告诉他什么,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寻芳庭中的梅花开了,天上下雪了。
他突然想起军队里士兵思乡会唱的曲子:“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步步走进门口,他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然后他突然站定在了庭院中央,失魂一般。
像是至亲离世般的崩溃与沉默。
他的身后赶来了提灯的宫人,把雪光中本就莹白的寻芳庭衬得更美。
耀帝长年端庄如竹的姿态被这样一击即垮,他的头微微垂下,一只手缓缓伸向前方,目光空洞。
“忽忽,我要回家了。”柳明月抵抗着意识和肢体的联系,努力走到他面前,站定在雪花遮掩的阴沉沉的天空下,在梅花盛开的这个庭院中,在内室的哭声和外院无比沉默的人群之间。
她说:“再见。”
林忽的眼中流光溢彩,眼泪一颗颗落下,战争之后他似乎沧桑不少,才几个月没见,已经不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
“不要走!”林忽字句铿锵,第一次把自己的情绪加注在语言之中,在这不大的一句话里。
柳明月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逆光而立的模样,真是有些不舍得。她看着他伸出的手,眼眶微湿。
她想再踏出一步,想够他的手。
却因为肢体与意识的最终联系。
就这样一个动弹。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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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are words——”一只素白的手颇为生涩地按掉了手机闹铃。
柳明月的眼眶含着泪意,红红的,望着天花板,手中握着手机,看了看时间:6:53。
该起床了,今天还有研讨课呢。
至于刚才,只是一个梦而已吧。
柳明月缓缓支起身体,有点没从原来的感觉中走出来,她的脚微微用力,忽然的,感觉到背后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她另一只脚缓缓借力于床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
“卧槽!我不会还在梦里吧!”柳明月一瞬间就爆了个粗口,实在淡定不下来啊。
话落便轻轻地摔在床上。
她反复向先前那样试了几次,都能够离地一米多。再使力也不能再高了。
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她本还想再试试。忽而就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是季妈。
季妈是M国人,原名吉玛,是个精明的菲佣,又通晓中文,一周中有四天都会料理柳明月这处私宅的家务,这是父亲商业伙伴送的一套房子,现在正好用于求学之便。
柳明月学的东西很杂,从基因生物学到汉语言文学,从微观心理学到法国古典文学……唯独没有数理化。
现在的这个研讨课,是关于服装设计,是她最喜欢的四门全修课之一,剩下的分别是汉语言文学、神经生物学以及多元风格艺术。
“拜托了,季妈。”
“好的,柳小姐。”
在玄关带上最后一件的白色风衣,就从内部楼梯走向了地下室。提上车,缓缓开了出门。
柳明月,驾龄一年半,属于菜鸟向老司机级别之间的普通级别驾驶者。但对于比较僻静的郊区,却是绰绰有余,尤其是,这里更为幽静。
她上车时其实有点不适,因为在自己的脚蹬及地面的时候,她又感觉到了轻微的浮力,不过她马上用手控制住自己进入车内。
开上车子,她稳稳的踩到了离合器,说实话,现在因为做梦的原因不太习惯使用四肢之外,奇妙的漂浮力也让自己不太能够适应现代生活了。
E区今天有些热闹,好像是一个什么犯罪心理学教授进行讲座。服装研讨课结束后,自己实际上可以去听一听。柳明月语控设置了一个提醒。并很快把车开入E区地下室,停稳后走进通道里。
梦里的生活让她很容易模糊了时间的存在,但是在这里,却必须时常确定一下时间。
“OK,As you can see in the screen,this type of…“
“I'm sorry!“柳明月从后门低头进入,向坐在后门的G.A.教授表达她的歉意,而后赶紧落座。
她所坐的位置偏靠后门,实在因为研讨课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Little red,could you give me a way?“
柳明月看了看自己红色的裙子,在看了看眼前这个金色头发的帅哥,果断地穿上手中的白风衣。
“ummm…I regard it unnecessary.“她偏头示意了眼前一整排空位,表示自己并不愿意让过。
金发帅哥有些懊恼地坐在她前面,并借助身高优势,愉快地挡了她一节课。
“Well,you win,Mr.green.“柳明月幽幽地对他说,而后转头就走。金发帅哥似乎总觉得这个“green“有些非同寻常,但是马上看到窗外自己的两个朋友,快步走了出去。
“阿泽,Mr.green是……什么意思?”金发帅哥努力说出比较正常的口音,当然,他也确实做到了。
“……”带着金丝眼镜的黑衣男人并没有回答他。
不过浅色西装的那人嬉笑着说:“就是,会被绿的意思……ummm…Maybe it means all your girlfriends will betray you·”
“What?The evil Little Red !“
浅色西装的人一脸幸灾乐祸,跟着黑色衣服的人走进了讲座教室。
“Evil Red !”绿色衣服的金发帅哥向他的伙伴示意柳明月的所在。
而她现在正趴在第三排看书——她二叔的某本专著《基因有向性与人类心理进化学》。看着二老头骚包的印在封面的自画像,柳明月实在是怒翻白眼,然后就恰巧看到了黑米绿一行人。其中绿衣服那个义愤填膺地看着她,浅米色西装的混血年轻人好奇地看着她,走到她旁边坐下。
“柳峻之的作品,不巧,我恰好见过几面。这位小姐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吗?”
“还好吧。很巧,这是我二叔。”柳明月翻了个白眼,挪远了一个座位。
“你是……柳巍之的女儿?哦,对于令表姐的死,我深表惋惜……”
“嗡嗡嗡……”表姐?柳明月总觉得有些怔愣。
“I'm tryin' to find a reason for love——”手机铃声响起……
“喂……”
“喂……明月,你回来一下吧,今早的飞机。你表姐她……出车祸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中午出的事,一开始还心怀侥幸,最后捞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尸体……”
“这……这不是真的……”柳明月有些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生死,更无法接受的是那份表姐寄来的邮件,发件日期正好是三天前……
难道是姐姐刚刚发给她邮件就……
又或者她其实还活着……
柳明月推开眼前的人,快步走出去,而后又逐渐跑了起来。
冲进地下室的时候,因为快跑的原因开始腾空而起,慌不择路地,她扶住了一旁的柱子,结果手臂不慎撞到了,疼地发麻,只好苍白着脸蹲下来。
“你还好吗?”
柳明月猛一抬头,差点吓到前人。
“需要帮忙吗?”
“不,我没事,谢谢您。”来人的语气很亲切,带着一副学术的眼睛,穿着舒服的英伦衣衫,很是文质彬彬。
那人点了点头,文静的华国人可能就是会对同样发色肤色的人寄予帮助吧。
“沈复言教授?”酒红色头发的米格子女生走近叫他。
“我在。”
“这位小姐怎么了?需要帮助吗?”酒红色女生走来,眼睛大大的,很是甜美,但是御气十足。伸手就缓缓扶起她来,她有一些怔愣,不过马上绽开一个和善的笑容,露出一个漂亮的小虎牙。
“你还好吗?”
“谢谢,我好多了,刚才手肘撞到了。谢谢你们。我有些急事,先走了。”柳明月支起身子,步步克制着走向自己的车。
后方的两个人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另一种表情。
“所以,这次我们是可以抓到两个壮丁了对吗?”沈复言半调笑地问钟羡。
“啊,我刚刚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一个梦,很短暂的一下,只看到她和华服的古装年轻男人诀别的场景。具体什么情况尚不清晰,回去质检一下吧。不过,她的记忆都表示——这是个很温柔的人呢。”钟羡露出了一个小虎牙。
沈复言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然后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那我就不温柔吗?”
“放手,我还要找一下季城。”
“待在我的怀里想着别的男人,钟羡你可以啊,”沈复言顿觉吃味,“我去找他。”
车里的柳明月则惊惧异常。
“喂……季妈,拍给我一下我昨天拆的快递的发送时间。快……”柳明月按了一下蓝牙耳机,有些急切的拨出另一个电话。
“妈,是十二点的航班吗?嗯……我正在赶过去……来得及……我问一下……表姐是什么时候出事的?具体时间?”
“按照监控清晰化的状态,六月十七日下午两点。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我总觉得表姐她,她还活着。”柳明月不确定心里的感觉,但是她总觉得这种预感是真实的。那么荒唐的梦都做了,这么奇怪的能力都有了,明天你告诉她她是巴拉拉小魔仙,她都能眼睛不眨地信了。
一个只读邮件进来,柳明月放大了照片,再放大……
“2019.6.17.17:17”
她的心情突然有些难以平复。
把车停好,她拢着衣服那些提包走进航站楼二楼,微微理了一下头发,感觉现在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灵……灵异事件?”她有些不确定。
怀着忐忑的情绪,她拿出护照过了检,一点行李都不带就上了飞机,也确实是常事。
躺在椅子上,她拿出手机,再次确定这个时间——二零一九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十七点十七分。
表姐跌落悬崖后的三个小时后,她给自己寄了一份邮件。上面还附有贴心的寄语。
涉梦铃……所以,这就是让自己做梦的根源……柳明月觉得手指发凉。
“还好,它现在在家里。”
飞机起飞的时候,不可遏制的浮力将柳明月整个托起,她忽然庆幸自己是独立间,但是她谨慎地扒拉住安全带系好。
原来飞机上的安全带是这个作用。
万里层云充斥着她的眼,问空姐要了个眼罩,她就准备睡一觉了。高度紧张的精神确实容易诱发困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