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处士有些怔愣,他离家十余年,无论师父或是同门,皆称之为将倾。忽忽这个名字,自离家起,再无人提及。
“忽忽?”他复问。
“忽忽啊,就是林夫人的儿子忽忽。你就是忽忽吧。林夫人可想你了。这半年来我一直住在你的房间里呢。”柳明月真诚地告知忽忽林夫人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这才明白为何忽忽先前看到自己的时候,是那么地怒不可遏,以为是她杀了林夫人了。
“林夫人先前中了蛊,不过我已经替她解了。后来我被那个妖里妖气的道士追杀,等我回来林夫人和林先生已经去世了。”
柳明月努力概括着告诉忽忽先前发生的事。
将倾处士安静地听着,面色愈加沉凝。
“若你所叙无误,我父母应在阵眼处……祭台在何处?”将倾处士发问。
“就在村中原本的祠堂门口。”
将倾处士拿起剑匆忙地走过去,柳明月摊在地上大叫:“等等我!”
将倾处士顺手一捞,将柳明月放在肩上。而后向祠堂跑去。
“毒母,你在找什么?”妖道问道。
“国玺。”清绫指挥着座下的六个少女在村中搜寻。
“这有何用?”妖道不以为然。
“盛朝国律,得国玺者,得天下。”清绫道。
“毒母也贪恋权势?”妖道突然来了兴趣。
清绫看着他,似是玩味道:“你想知道?”
她缓缓露出手臂上火烧云的胎记,似乎自言自语:“我原名,叫秦绫,京城秦家的秦。就因为我年少时爱错了人,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她露出了面纱下狰狞的脸,口中喃喃道,似是疯了一般,心结一绞,咳出一口血来。
妖道只知道她毒母之名,倒不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你说,如果我拿着国玺回盛京。当年把我赶出京城大义灭亲的父兄姊妹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她轻嘲着,似乎不是在与妖道交谈,而是和空气中某个自己臆想出来的过去的某个自己对话。
“恐无会因,今日且偿命于此!”将倾处士只提剑而出,便向清绫直直刺来。
“无知竖子!”妖道怀恨在心,出手帮着清绫与将倾交战。
将倾很强,哪怕挥那把看起来像现代神棍的铜钱剑都满是游刃有余的样子,然而柳明月似乎感知到了将倾的压抑,这种莫名地压制并不来源于清绫或者锦衣。而是……来自于其他的一些存在。
锦衣妖道突然挥出一条近乎金色的骨鞭,带着先前感知到的强烈的压制感,哪怕他自己也吐出一口鲜血。
柳明月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突然感知到一些异样的联系——林夫人丈夫脊背处汨汨流淌的鲜血和那条隐隐散发龙气的骨鞭。
“忽忽,小心!”柳明月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那种被捆缚在祭台之上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那条鞭子如同有灵的绳索一般,在妖道的狞笑声中,向着将倾的面门直直击来。
然而,预料中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金色的骨鞭近乎亲昵地缠绕在将倾的左臂上,锦衣妖道咳出一大滩近乎棕紫的鲜血,脸色近乎煞白,像是被抽走了极大的力量。
“绝无可能……你……不……不可能。”
锦衣妖道疯怔一般,有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似哭似笑。
清绫脸侧的眼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那股龙气……呵……真没想到,他们竟还有一个儿子……哈哈……我既然能杀了你父母,自也能杀了你……拿命来吧!”六个双目空洞的红衣少女也被一种奇异的外力控制着伸爪如钩,亟亟而来。
清绫手中反复掐诀,手指的动作翻飞,近乎缭乱。却唤来一大片压沉沉的乌云——红黑相间的虫群。
毒母毒母,毕生绝学,莫过于蛊毒。诚如当时林夫人生前的同心蛊。
“那便,容我,为双亲,报仇吧。”
将倾手中那把初时柳明月还觉土气的铜钱剑在他话音落下时全部散落开来。
而后一枚一枚在某种联系之下,尽皆浮起在半空中,数不清的铜钱和铜钱周遭的光影,把柳明月的视线全部遮掩,地上密匝匝的虫群令人头皮发麻,村庄散发着的暗沉的气息近乎致郁,眼前的两个内心接近疯狂的恶人让人百感交集。唯有她趴着的这方肩膀微颤,将倾处士的睫毛缓缓合上,紧抿着唇,在这一方天地间显得无措却令人安心。
柳明月想着,这样好的人,也仅有林夫人那样好的人才能为之长者,可现在,无论是狰狞的清绫还是残忍的妖道,甚至忽忽都带着她无法融入的滔天的强烈情感。
“忽忽……我……我有点怕。”
柳明月看着天空缓缓的变色,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激动不已的玄幻异象并没有让她感到一分一毫的激动雀跃。却没来由地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闭眼。”将倾沉吟。
柳明月紧紧闭上眼。只感到天旋地转。有些尖锐的痛处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却可明显察觉到这种类似光线的物质攻击的无差别性。不过只一瞬间她身上的压力顿消,她睁开眼,正是在原来那个袋子里,刚刚的痛楚来源于进袋子之前的那些无名光线。
作为一只残疾蝴蝶,柳明月整只蝴蝶都软软的趴在幽黑色的储物袋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所有的画面,而心中默数着什么。
“忽忽,你千万不要有事啊。”柳明月反复念着。眼眶不知觉地开始湿润,那是来自她现实中的躯壳根据她此刻的意识状态做出的生理反应,她此刻竟能取得一些回去的联系了,但是现在想回去的心理始终没有盖过对于外面那场惨烈对抗的担忧。
像是隔了漫长的数个被遗忘的世纪,她甚至幻想出了五六个不同的结果,然后倏地眼前的阳光刺得她的蝴蝶眼睛生疼。
缓和过来后,她看到了忽忽的脖颈和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残翅,道:“结束了,小蝴蝶。”焦黑色的地面隐隐暗藏着浅浅的腥味,十里之地,寸草不生。
他把柳明月拢到手心里,双手颤抖着握着脆弱不堪的柳明月,柳明月逐渐和他平视。
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两种情感,其一是无助与悲凉,其二是想要紧紧握紧这双已经沾了鲜血的双手,结束手中这个脆弱的生命的疯狂和毁灭感。
柳明月看着这个其实还是少年模样的人,白青的道袍已经变了颜色,红的刺眼,驳杂的很,却依旧挺着脊骨,如他衣上的竹。她恍惚间竟然没有觉得太过害怕,只是有些心疼地缓缓开口:
“忽忽,送我回家吧。”
她说的极轻,远不像初识时解释着误会那样义愤填膺。但却比一开始那种有些犹疑的语气来的坚定太多。
“这荒唐的梦,合该结束了吧。”柳明月想着。
将倾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却也给了他一个冷静的转折点。
“待我回师门请罪,我便送你回家,可好?”他说。
眸底似是恢复了清明,让柳明月也搞不清他说的那个“家”是否和她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在这些事发生之后,人还没疯,到底是件好事。于是她应下了,复被放在他肩上。
将倾沉默着走回林夫人的小屋,步伐沉重,颇有“十五从军行”最终“松柏冢累累”的悲凉。
柳明月乖巧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忽忽边缓缓整理着被那帮人翻的极乱的房子,边回忆着那些过往的事。柳明月也重新打量着这原本温馨的居室,神思翻飞。
那些可爱的小竹件,都是林夫人给忽忽做的幼时玩物,都被擦的极亮,想必林夫人何等睹物思人。还有那方忽忽房间的绣枕,是林夫人一针一线为自己的而已做的,后来容馥悠在此休息,每每能闻到一阵舒服的青竹气息和林夫人云鬓之香。
角落边蒙尘的一些绣箩里,有些团乱的绣线和绢布,忽忽伸手整理着,理清线头的时候,从绣箩里掉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白色古玉,四四方方像一枚印章,上面雕饰着腾飞盘曲的龙和连绵延亘的山河殿宇,俨然就是清绫口中心心念念的国玺。
忽忽并未顾及落到地上的这方东西,只理好了房间,将这方玉踢到了墙角,以防碍脚。
他理好床铺的时候,作出极困的样子,将柳明月放在绣枕边上,和衣便躺了下去,闭上了眼休息,像是这样一觉醒来,便万事皆好。
房中有他刚刚点燃的竹木爇香,柳明月闻着好闻清浅的味道,也软软的睡了下去。
这次倒不及做什么回忆的梦了。
只因她是被熙熙攘攘的人声马蹄吵醒的,缓缓睁眼,隔户是一个苍老而中气十足的人正近乎恳切地同忽忽说话,忽忽礼节性得微微低头听着看着的述说,一手微伸,像在虚扶着老者,却又镇定地步步后退,老者佝偻的腰背几乎弯出了新月的弧度,面上老泪纵横,捧着那方白玉,周遭是跪在地上的人群。
“君若不应,老朽今日便撞死在吾皇埋骨之地罢了!”那老者中气十足的声音说不出的悲凉、坚定。
“容秉师门。”将倾结出一道漂亮的手决,而后凭户而立。
不久,一道白符在忽忽面前凭空出现,上书八字:
“天下将倾,倏忽当立。”
将倾右手挥散了流光未逝的白符。左手手指轻轻拉着自己的袖,复而转为微攥,而后稍稍用力缓缓扯下道袍,袖口绣有“将倾”二字的衣袍当空落下,徒留身上素白不染尘埃的白色云墨衣衫。
“承天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