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大为惊讶:“什么?你怎么是个在野之人?我不相信。”
“师父,我说的是实话,是中央做了决定,叫我出国,我在家住不多久,就要离开了。”
“是真的吗?”
“是真的。”
和尚沉默了一下,略微地皱眉思忖,便问起蒋介石的生辰。蒋锡侯代答道:
“光绪十三年丁亥九月十五日午时。”
和尚起身,从室内的经架上取过一本书,翻开来查看。桌上摆着一个圆木盘,上面有许多圆圈,有黑字,有红字,盘子里面有许多红纸卷子。和尚要蒋介石抽出一个小卷,然后打开,又从经架上取下一本什么东西,打开,与蒋介石抽的纸卷仔细对照,又掐指推算起来。室内十分寂静,大家默默注视和尚的动作。和尚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走到蒋介石面前,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煞有介事地向蒋介石行了个礼,面带笑容说:“恭喜总司令,从此逢凶化吉了!论总司令的八字,今年流年是丁卯,犯天狗星,所以交秋之后冲动,不死也受伤,但正在行运,后福无量,决无妨碍。远则两年,近则一年,必然东山再起。那时总司令的权位,要比现在高,贵不可言。明年流年戊辰,非常顺利,东山再起,没有问题。这是贫僧凭总司令的八字命运,推算出来的,决无虚言,因此贫僧预为祝贺。”
蒋介石一听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丝喜色迅速在他脸上掠过,但是他突然以巨大的意志克制这种冲动。他连声称谢后,对和尚说:“我因为出国手续尚未办好,还要有几天等待,我想住在这里,也好便于多领教益,如何?”
和尚当然愿意,连声说:“善哉!善哉!”
蒋介石贴近他大哥的耳边说了几句,蒋锡侯点点头出了庙门,宓熙派了两名卫士同他一起下山。这边和尚仍陪蒋介石闲谈,又陪他巡视庙堂周围。两三个小时之后,蒋锡侯带着两个卫士,挑着行李来了,另外还带来一个远房的侄子蒋某,挑了一担炊事工具等,一齐来到山上。蒋锡侯当即拿出一个纸包,交给蒋介石,蒋介石转交给和尚,并赔笑道:“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和尚笑纳,并腾出方丈室,给蒋介石住。蒋介石一住就是十一天。此间,不断有各方要人和黄埔旧部来访。这些人大多见蒋后即走,最多吃顿饭再走。一日,蒋介石面色沉郁,在屋里踱起步子,问随从:“文白为何至今未到?再打电报去催问一下。”
张治中赶到溪口后,蒋介石就带上他和警察厅长吴忠信,每天游山逛景,闲话漫谈。第二天他们坐在武岭南麓潭墩山上的文昌阁,凭栏远眺。文昌阁两边均筑有石级,盘旋通道,西首溪边有一大树,盘根错节,广可丈余,坐在树荫之下,清幽宁静,爽气迎人。蒋介石当黄埔校长以后,曾将这里重修,建了个“乐亭”,不过习惯仍称文昌阁。
蒋介石若无其事地坐在石凳上,眼睛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张治中的脸,简直要从他脸上看出他深藏心底的想法。他问道:“怎么前几日未到?”
张治中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展开说:“我在到溪口之前,在上海准备了一个纲要,想帮助先生检讨过去的种种缺憾……”
“你说吧。”蒋介石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听着张治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张治中就按照所拟的大纲,一件一件地检讨。谈到共产党问题、第七军问题、用人问题……张治中胆大得令人吃惊,他除了勇敢没有别的武器,除了坦诚没有别的助手,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做到了这一点。一旁的吴忠信直擦冷汗。
起先,蒋介石对张治中的陈词常加以解释、说明,认为他“有所不知”或“视而不见”,渐渐地,他时常催着:“你往下说,什么都不要说漏。”他已经对那些形容词、离题和稍有转弯抹角的话都不厌烦了。
“高语罕给你的公开信,依我看,主要是在向你解释,并无太大恶意……”张治中说道。
蒋介石摇摇头:“他们要以对待段祺瑞的态度对待我,打倒我,我无法原谅他!”
“邓演达绝非共产党人,他的土地革命政策只得到极少一部分共产党人的支持,共产党没有和他全面合作,而他又是个极有才能、极有个性的人……”
“他的才能我不否认,然而他与共产党人的联合却是事实,共产党搞的暴动,在革命委员会里列有他的名字即是例证,还有陈友仁、宋庆龄……形成了一股反对我的势力。而汪精卫,哼,是诚非人类也!”
“我认为共产党里有一部分纯属书生,并无阴谋之嫌,如恽代英的作风常有事无巨细之感,我并不欣赏,然而无遮无盖又令我诚服,他的日记都摊在桌上,让找他的人一眼见底……”
“你忽略了他的煽动性。他的号召力绝非在周恩来之下!他们的舆论常置我于死地!”蒋介石站起来,背对亭栏,背着双手,眼睛来回看着他们,目光平静,闪闪发光,“文白,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军事行动,往往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人在密室里想出来,并由他们来指挥的。”
蒋介石把右手放在前额,闭上眼睛,紧压了两三次太阳穴。对张治中说:“你谈得很好。时局纷扰,内部复杂,难得你一片忠言。我很快要出国养疴,你不是也要出国吗?静镇谨守吧,待我们归来再携手重整山河!”
蒋介石望着石碑上自题的《乐亭记》,口中念道:“武岭实出于剡溪九曲之口,独立于四明群山之表,作中流之砥柱,为万山所景仰……”不觉泪涌眼角……宋庆龄面对飞短流长
宋庆龄乘专车由海参崴抵达莫斯科,与她同行的有陈友仁及其一儿一女,和美国人雷娜·普罗梅。在从泰加森林到大草原的每一个小站上,他们都收到接待委员会送来的花束。
然而,他们在中国经历一场重大悲剧的时刻离开上海,抵达莫斯科时则正赶上本世纪的另一大悲剧——托洛茨基与斯大林斗争的高潮。
曾与孙中山签订友好协定的苏联外交家越飞得了肺结核,当他得悉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托洛茨基已被开除出党、流亡国外时,他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然后放下笔,拿起左轮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勾动了扳机。孙中山的另一位苏联朋友、黄埔军校总顾问鲍罗廷则被贬,当了一名报纸编辑……而邓演达应邀向共产国际发表讲话时,过于坦率:中国人民欢迎共产国际的友好支援,但是中国革命却完全是中国人民的事,要由中国人民做主,不能受共产国际的摆布……共产国际领导人对此十分不满,甚至有消息说,“契卡”要逮捕他,把他干掉。
宋庆龄和陈友仁去会见斯大林,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斯大林磕磕烟斗,竟敦促他们回中国去与蒋介石合作。宋庆龄身处逆境,经济拮据。有一天晚上,她和雷娜一同去电影院观看新闻纪录片。出行常使她紧张不安,她害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
外交部为她在苏联停留期间提供了一辆汽车,她总是一坐进车就把窗帘拉上。到了电影院,看见路上无人,她就一下冲进黑洞洞的电影院。纪录片终于放映了,第一辑就是宋庆龄抵达莫斯科。银幕上,当火车到站时,摄影机移向近处,画面上出现了宋庆龄娇小的形象,神情犹豫惶惑,站在车门口……看到这个镜头,宋庆龄气吁吁地小声对雷娜说,她简直不能忍受。这部影片没演多久,也许只有六七分钟,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她把一方小手帕撕成了碎片。在莫斯科,她把所有的手帕都撕成碎条,只好买新的。困扰并没使她屈服。
当她感到义不容辞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露面时,她从不犹豫,尽管她十分痛苦,甚至事后不得不卧床多日。
然而,中国女性最难对付的流言终于把她“击倒”了。雷娜偶尔看见一张《纽约时报》,上面的一篇报道说宋庆龄即将与陈友仁结婚,克里姆林宫正在安排给他们度蜜月……
雷娜站在房间中央,两眼呆呆地看着报纸,失魂落魄;她想得走了神,虽然知道背后的门打开了,有人进来,可是直到她的红头发被轻轻吻了一下,这才从凝思中醒过来。
“孙夫人!”雷娜姑娘惊呼一声,转过身来,并且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宋庆龄被她的慌神弄笑了:“什么新闻使你这样吃惊,我看看。”
“这张报纸被我弄脏了,你不要看。”在这种场合雷娜本应脸色通红,这时反而变得那样苍白。她一直患有一种头晕病,宋庆龄不再强求,扶她坐下。雷娜把那张报纸悄悄烧了。
回到莫斯科,宋庆龄问到陈友仁为何不来了,连他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见了,雷娜总是支支吾吾。一天,一个英国人捧着一束鲜花,来祝贺宋庆龄“再结良缘”
时,宋庆龄懵了,急忙追问雷娜。
雷娜无法再隐瞒,只得把报上登的“消息”说了。
“雷娜!”宋庆龄喊着向她迈出一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无话不讲的朋友,可这么重要的事你竟不告诉我!”
雷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下头:“我敬重夫人,怕这谣言使你伤心……”
“敬重算什么!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再婚意味着什么?”宋庆龄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她那令人痛心的目光,显示着她的自尊心、荣誉感和正义感全都给伤害了。
“我不能容忍你这样的朋友!”
雷娜浑身颤抖。这种指责比宋庆龄刚才说过的话,更叫她感到痛苦。
宋庆龄病倒了。而患了肺炎或者热带病的雷娜已接近临终。在最后的几天里,宋庆龄还是支撑着病体,像往日那样拉着雷娜的手,轻轻吻她的红头发,呢喃道:
“我最亲爱的朋友,原谅我的冲动……”宋庆龄是个重感情的人,在武汉极度动乱中,她还有心思给雷娜设计服装。现在,雷娜正是穿着那件旗袍含泪告别了人世。
葬礼在一个严寒的俄国冬日举行。中国方面的经济来源已经断绝了。宋庆龄是一个好强的人,她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资助。她连件冬大衣都没有,只裹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斗篷,穿过一条条阴暗结冰的街巷。苏联外交部提供给她的那辆汽车尾随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人们劝她上车,但她拒绝了。她徒步穿过整个城区。她自己也大病初愈,极其苍白的脸低垂在合抱的双臂上。她在黄昏中颤抖着,跟随她无知无觉的朋友的灵柩前行……
邓演达游说汪精卫
那时的武汉,已经处于国内外反革命势力的包围封锁之中。唐生智带兵回到武汉以后,接着就镇压两湖工农运动。
这期间,邓演达曾多次与共产党人林伯渠等接触,并上街游行,领着群众高喊:
“打倒叛党叛国屠杀民众的蒋介石!”“铲除一切党贼,惩办各地惨杀事变的凶手!”
“以革命手段,向白色恐怖复仇!”
6月下旬,邓演达曾两次登门向武汉国民政府主席、策划“分共”的主角汪精卫进言。最后一次,是深夜造访。
他刚一迈进门槛,便像傻子一样停住不动了,因为映入他眼帘的,是穿着睡衣的陈璧君,正紧紧贴着丈夫汪精卫的双肩和胸部。
“你好,择生。”汪精卫大声向他问好,露出两排密实实的牙齿,“你要喝点苏俄带回的格瓦斯吗?喝吧!那桌上有……”
空空的桌上确实有一个瓶子,里面剩下四分之一的格瓦斯,旁边是一个打掉了把的瓷缸。总的来说,在这一个大单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有点歪斜,有点乱七八糟的样子。
“坐吧,北伐军总政治部主任同志!”他听到了陈璧君愉快的声音。她浓眉如画,紧绷绷的脸蛋儿上泛着红晕,女性的体态婀娜多姿。她显得血气方刚,娇嫩健美。
邓演达坐在对面的沙发,直接说明来意:“兆铭,国民革命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境地,但我始终以为,只要你竖起脊梁,肩起重任,仍可挽回危局!”
汪精卫和陈璧君坐开一点距离,油黑的浓发朝后一拢,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说话声音低沉:
“国民政府已如大厦倾,哪是兄弟可以支撑得住?共产党人也都作鸟兽散,只有依靠冯玉祥、唐生智他们了!”
“军阀靠不住,依靠他们只有死路一条!”邓演达的声音加重了,声音大起来,有些急不可耐了,“只有依靠民众才是生路!”
“民众?”陈璧君插话说,语调轻松、镇静、无忧无虑,“没有见过哪种成功是由民众完成的。”
“择生,你不要生我的气,革命是个复杂的玩意儿。真的,如果你想在武汉待下去,你到我这儿来吧,我们详细谈一谈,可以再联合唐生智、张发奎……”
邓演达脸色惨白,心口疼痛,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咣当地响了一声。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有好几分钟,望着窗外的荧荧灯火,说道:
“国民革命到今天算是流产了,孙总理的革命任务又一次失败了。然而,人民终归要起来,解除自己的压迫、束缚。我们今天不切实履行革命的任务,明天自然会有人去努力求实现。时代的任务是不能移越的,时机的把握稍纵即逝,我们各奔前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