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台阶,一步迈到了湿漉漉的大地上,迎面扑来的是潮湿的雾气,一阵寒气袭来,他冷得上下牙打得咯咯直响。他要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去呢?他觉得,假若他站在这里不动,假如不四处去劝说,那么,他就要像炸弹一样地爆炸,就要粉身碎骨……
他曾打算抛开汪精卫等,与吴玉章、宋庆龄、彭泽民、陈友仁等组织革命行动委员会,挽回颓势,继续革命,因为汪精卫从中作梗而未成。他又同汪精卫争夺第四军、第十一军这两支革命武装。这两个军共产党员很多,战斗力最强,邓演达多次找张发奎做工作,张不向邓演达表态。原来汪精卫也在打他的主意。张发奎最后被汪精卫劝了过去。
看来,邓演达也是无力回天了,多日奔波,累得他脖颈都有点歪,双手垂落在身体两边。
6月29日,他最后一次出席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议;6月30日毅然写了《告别中国国民党的同志》留别信。在信中疾呼:“前时主张讨伐蒋介石的,现在忽然要妥协投降的要求;前时主张联合一切革命分子去革命的,现在忽然有与共产党分裂的主张;前时主张拥护农工利益,现在忽然反而要去屠杀农民和嫉恶工友……我因为这个,所以离开了目前的工作,而且希望我们党的领袖们自省。……同志们大家奋斗!我们一定在最近的将来和大家再见!”
7月13日,他辞去总政治部主任职务,推荐郭沫若继任,赞同恽代英的提议,由许德珩担任留守处主任,同时发表《辞职宣言》。
邓演达化装出走
“你回来了,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谈一谈。”
在北伐军里担任救护工作的郑立真一进门,邓演达就招呼她说。
郑立真张了一张嘴,但什么也没有说。在家庭生活里她总感到自己的话无足轻重,又赶上工作十分疲劳,天气又热,她的话就更少了。她和邓演达成亲以来,并没争吵过,可话也不多,她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今晚弄点好菜好酒吃吃吧。”
邓演达拍拍椅把,嘴角凄然一笑。
郑立真便手脚不停地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一桌饭菜摆上来了,郑立真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邓演达拿着毛巾在后面追。
邓演达给郑立真倒了一杯酒。
郑立真被邓演达这种异常的恭敬弄糊涂了。
邓演达举起杯子,说道:“咱们分手吧。”
郑立真脑袋嗡嗡地直响,抽回抓杯子的手,簌簌发抖。那些一道干活的姐妹们早就跟她窃窃私语,说这些当大官的靠不住,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看他早晚把你甩了。每逢此时,她总是摇摇头,说择生不会的。他要是嫌弃我,就不会叫我来了。
姐妹们还在鼓捣:人家那些有儿有女的都离了,何况你又没孩子……看来还是姐妹们说对了。
“择生!”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那声音仿佛不是她的,“你真的要和我离了?”
“是要离了。回想起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还是有点舍不得。”
郑立真瞪大眼睛,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气得发抖了,干脆说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不要我的,城里、军校里有的是漂亮女子……”
邓演达抬起一双迷惑的眼睛朝她看了看,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夫人,你想错了。我说的离是咱们暂时离开,不是离婚。”
“你不是要重找?”
“我是什么人你应该了解。虽说咱们不是自由恋爱,但也相敬如宾,我怎么能不讲道德?只是我现在处境困难,蒋介石不会放过我,我要出国去暂避一阵,待形势好转才回来。”
她没有回答,但已经把头低下来,两颗大大的泪珠滴到了他的手上。
“你先回广东去,可以去助产学校学习。”邓演达热情地低声说,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但你对外就说我送你回去,千万别说我要出洋。”
郑立真松了一口气,蜷缩在椅子上。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面闪过一种迅速的、危险的光辉——这是她以前不曾见过的。她害怕他会遇到危险,便偷偷地弯下头来,挨近他的胸前。
1927年7月15日,汪精卫公开叛变后,邓演达化装成查电线杆的工人,秘密离开武汉。在离开之前,他还在汉口一家饭店,分别接见总政治部各股长,同时留下三封信。一封给鲍罗廷;一封给总政治部全体人员;一封给郭冠杰,嘱他汇款五百元给广州熊锐家。熊锐已在广州大屠杀中遇害。反动军警冲入他家中搜捕时,住在他家的一名学生出来说自己是熊锐,后来熊锐自己出来,他们才把熊锐带走。他曾在德国留学,与德国一女子结婚。熊锐被捕后,他的德籍夫人确信熊锐已被杀害后,即悄然返回德国。
邓演达穿着一套工人制服,手里拎把小榔头,戴个鸭舌帽,沿着平汉铁路往郑州走。但一开头就很明显,他不是工人。这从他的脸上、手上、步伐和眼神上,一看便知。有一两回,傍晚时,住店的老板好像认出了他,他急忙从另一门溜走了。
还有一次,邓演达吓了一跳。他远远地看见一个警察走近,要查他的证件。他要原形毕露了。快逃吧,邓演达心里一阵儿紧张。他想一拳把警察打倒在地,旋即跳进一列急驶而来的火车逃走。但是这太危险。他还是沉住气,把一份伪造的证件递给警察。警察看看证件,看看邓演达,突然惊讶地一叫:“哟,你不是邓主任,怎么……”糟了,被认出来了。邓演达正在思考逃脱之计,那警察却把证件还给他,凑近他耳朵提醒着:“你不像工人,还是坐火车快离开这里吧,太危险了!”
如此出乎意料,几乎使邓演达猛地蹦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他在紧挨着洗染店的售报亭的报架上读到一张报纸的大字标题:
苏俄顾问鲍罗廷自汉入陕,举家归国……报贩子已经走了,这张报纸是用图钉钉在已经空了的报架上的。应该搭乘鲍罗廷的车才是!邓演达想。第二天,他就西行出潼关,往西安赶。
宋子文为鲍罗廷的行程准备了一大笔银元,装在木箱里,用盖有国民政府关防大印的宣纸封条封好。这是武汉为鲍罗廷安全撤离所付赎金的一部分,用来付给冯玉祥,以“保证”鲍罗廷乘火车安全通过他的华北地盘,直到铁路线的终点灵宝。
7月27日,鲍罗廷及其同行的三十人,和中国卫兵在汉口火车站上了专列。送行的有宋子文和汪精卫等。乐队奏着勉强听得出来的进行曲。汪、宋和鲍罗廷在一节车厢中饮茶,喝汽水。汪精卫礼节性地挽留鲍罗廷,被鲍罗廷当场拒绝。汪精卫又交给他一封信,以表示国民党对他的“友好之情”。鲍罗廷道谢之后便告辞了。火车穿过湖北、河南两省。由于战争和饥荒,铁路沿线哀鸿遍野。中国南方的农村是土地肥沃,一片绿色,但这儿的荒地由于干旱缺水是赤褐色,看不到庄稼,树皮和灌木丛的叶子被剥取一光。活着的人都只是皮包骨头。豪放的冯玉祥将军在通向戈壁沙漠的大门郑州迎接鲍罗廷的火车。三日之后,他们乘火车到达洛阳,最后到达终点灵宝。他们把一切东西都搬上了四辆坚固的道奇旅行车和一辆帆布顶篷、内部饰桃花心木的别克牌小汽车。鲍罗廷的一个广东厨师坐在卡车顶上,鲍罗廷和他的医生坐在别克车里,他的身体不好,热病时而复发,这个病是他在中国热带地区的四年中染上的。最近又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胳臂。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坐在道奇车里。车轮每天都在黄土小山上留下车迹。碰上下雨,汽车便在泥水浆中穿行。抵达唐朝皇帝在西安城附近修建的临潼温泉时,车队稍事停留,清洗一下。
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有个黑点,越来越大。走近了,才看清是邓演达。
鲍罗廷大吃一惊:“蒋介石在悬赏通缉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同难民混在一起,步行了250多里,到了郑州,知道您回俄国的计划,便折首向西,在此等候。”邓演达风尘仆仆,全然没了将军的威风。他倚在汽车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打算怎么办?”鲍罗廷问。
“跟你们一道走!”
“行啊,上车吧。”
车队进入内蒙古。前面是大草原。他们在这儿每天可行驶60里。炎热已经过去,大草原上秋风瑟瑟。他们已走了800里,再走700里便是乌兰巴托。他们避开阎锡山的地盘。从这里向前没有路,水也缺少。距乌兰巴托尚有四天路程,他们和俄国带着新鲜补给和燃料的救援车队相会,疲惫的人们欣慰地吃上了鱼子酱。
第三种感情和“第三党”
莫斯科的冬天十分寒冷。
邓演达和陈友仁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雕花门前,进了宋庆龄的房间。不久前,她由大都会饭店搬到了这里。这座宫殿是沙皇用甜菜利润所建的,所以叫做“糖宫”。但它四四方方看上去像一块糕点,已经陈旧得像是被吃过多次。房间巨大无比,宋庆龄置身其中,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多年来第一次欧式打扮,穿着裙子,反而很不自在。房间又大又暗,几乎看不清对面的脸。人们围着炉子坐下。
“我认为大革命的失败,首先是领导机构的罪恶,大部分上层分子先后背叛革命,与反革命相勾结,反口相噬。诸如蒋介石、汪精卫之类。”邓演达继续昨天的话题。
宋庆龄眼睛盯着炉火,就好似炉火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中山先生甚至在他最忙碌的日子里,从不拒绝那些成群跑来找他谈话的男女青年们。他可以让那些事务繁忙的人等上几小时或几天,但从来不让青年等候他。如果有人抗议说,青年们年轻,有时间等待,他就会回答:国民党的主义只有中国青年才能完成;老的领导者随着年月的消逝,有的死了,有的动摇了;只有青年们才是坚决的。他的预言不幸而言中了,许多十五年前同他一道搞革命的人,今天已经加入了反动的行列。”
“所以,我说,”邓演达继续说,“只有建立革命的、代表农工群众利益的、年轻的指挥机构,来代替老的、反动的领导机构。”
陈友仁表示赞同,却又问道:“这样的组织是否要加入共产国际呢?”
“我认为共产主义革命本质上是一种欧洲的现象,不能移植到亚洲。由于中国是一个封建的半殖民地国家,所以,它的当务之急是农业改革。”
“那么中国共产党呢?与他们的关系如何相处?”
“我来莫斯科以后,中共有人来找过我,希望我加入。我拒绝了。我希望能有第三种力量来坚持中国革命。”
“看来有成立临时性的革命领导机构之必要。”宋庆龄在讲这话的时候,由于感情的冲动眼圈湿了,“应该向中国及世界的民众发布宣言!”
“择生,”陈友仁用目光征求了一下宋庆龄的意见,“你笔头快,这个宣言你来起草吧。”
“我们就以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的名义发表宣言!”邓演达平静而严肃地说。
“为了庆祝我们的新生,我提议,咱们去高加索旅行!”陈友仁活跃起来,“孙夫人,您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跟我们走。”
“不。”
“孙夫人!这是我一生头一次向您提出要求,今天就听我的吩咐,明天……明天不管上帝怎样安排我们的命运,我们一定再见面,去高加索!”
宋庆龄温柔凄切地说:“好吧,我去。”
陈友仁高兴得直拍手,跑着穿过客厅,从小房间里拿来自己的大衣和帽子,回来时小声对邓演达说:“外界传说我与孙夫人要结婚,笑话!依我看,你与孙夫人倒真是可以……”
邓演达急忙制止他:“不要瞎说!孙夫人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又是极重名誉的人。我相信她一生都是孙夫人……我们的感情是不能刺伤她,而只能在她困难的时候扶助她,支持她,使她不要感到孤单……”
陈友仁高兴地看着邓演达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脸上充满亲切、温柔的微笑:
“我就奇怪,在俗人眼里,似乎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和仇恨就不可以有第三种感情——就像你说的,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而是第三党……”
几天之后,糖宫的大门紧闭。他们踏着积雪,向着高加索山脉的最高峰进发……
从雪峰下来,他们都累极了。连结实的邓演达也累得直喘气。在旅馆里,宋庆龄喜欢亲自掌勺,烧得几个菜,抄起一张报纸,和大家边吃边看。这是一张9月17日的《纽约时报》。在显眼的地方用粗体字印着一行标题:蒋介石与孙夫人之妹即将婚配。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起来。她拿起报纸,把这一段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的作者,《纽约时报》驻上海记者米塞尔维茨说,一名英国裁缝正在为蒋介石赶制正式礼服。
米塞尔维茨继续写道:“据解释,蒋介石按照中国的旧例……宣布他第一个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这便算离了婚。蒋介石已否认目前在美国的蒋夫人是他的妻子。除他的原配夫人之外,他似乎还送走其他两个‘妻子’,现已准备好与宋小姐结婚。”
宋庆龄慢慢地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了一句:“这就是他们一帮人干的好事!”
邓演达拖着疲倦的脚步来看了报纸,脸上全是没刮的胡子碴儿,眼睛底下有很深的黑影。他哀叹了一声,把报纸递给陈友仁,陈友仁眼睛一扫便知晓了内容,他勉强地冷笑了一下。
屋里仿佛比外面还要冷。宋庆龄围着一条披肩,禁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宋庆龄咳了一声,对陈友仁说:“发一个电报给美龄,说我不希望让宋家的名字跟蒋介石连在一起。叮嘱她不要同这个‘蓝胡子’结婚。”
“蓝胡子”是江湖匪盗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