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龄舒坦地朝椅子上一仰,架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李之龙造反了,他同汪精卫、季山嘉(苏俄顾问)勾结一起,要把校长骗上中山舰送到俄国去。中山舰升火待发的关头,被我们发觉了,即将中山舰解除武装,李之龙已被捕了,我们大家都很愤慨,如果他们要抵抗的话,那就是一场血战了。”
包惠僧吃惊不小,追问道:“同海军局打吗?”
“也许不止是海军局吧!”
“就你所说的情况,就应该把汪精卫、季山嘉都逮捕起来呀!”
“校长不肯这样做,汪精卫是主席,季山嘉是客卿嘛。”
包惠僧心不在焉地闲扯了一番,辞出。到了晚上7、8点钟,全市已恢复平静。
他按周恩来的吩咐去看刘峙。刘峙一见面,按他惯常地打着哈哈,同包惠僧握手后坐下,吩咐卫兵倒茶。包惠僧急切地问:“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刘峙锉着指甲,放到远处观赏着,平心静气地说:“我也不完全了解,我是以校长的意思为意思,校长命令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包惠僧知道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便回家去了。
周恩来派包惠僧去了解情况后,就和恽代英、陈延年商讨对策。苏联顾问季山嘉火急火燎赶来了。
周恩来请他坐下,告诉他:“季山嘉同志,中山舰的事情是老蒋背叛革命的第一个讯号。目前就广州一隅而言,蒋介石的势力占优势。他有王柏龄一个师的兵力,再加上吴铁城手下的武装警察,就有一个师和一个营了。然而就两广而言,蒋介石这点兵力就居于劣势。参与政变的主力是王柏龄的二师,而一军其他师的士兵和中下级军官多数是要革命的。老蒋的反革命面目一旦暴露,一军多数官兵就会起来反他。况且,第二军谭延、第三军朱培德、第四军李济深、第五军李福林,都与蒋介石面和心不和,李济深与蒋介石还有宿怨。只要一通电讨蒋,他们都会和蒋介石干一下。再说国民党二大以后,蒋介石又升为军事总监,凭空在各军之上又压了一块石头,他们当然不服气了。因此,我们可以争取他们,联合反蒋,至少可以使他们中立……”
——这个分析果然不错。1965年李宗仁回到大陆,周恩来在上海文化俱乐部设宴招待。入席前,好开玩笑的陈毅外长说:“北伐初时一共有八个军长,现在德邻先生回来,我们就有四个军长在祖国大陆了。这四个军长是:第四军军长李济深,第六军军长程潜,第七军军长李宗仁,第八军军长唐生智。”当时反蒋的势力的确不弱。
“我赞成恩来的分析,如果我们早下手,揭露蒋介石的阴谋,就可以及时扑灭这过早喷发出来的烈火……”政治主任教官恽代英说。他戴着一副近千度的眼镜,刚刚换下竹布长衫,穿上军装。
季山嘉拔出嘴里的烟斗摇了摇:“亲爱的中国同志,为了实现国民革命,现在不仅不能讨蒋,而且还要支持他,这是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基本指导思想。从军事实力看,真正打起仗来,肇庆一地的财力要支付一个独立团的费用就很困难,而广州的税收比肇庆多十几倍,都被蒋介石控制着。即使其他各军袖手旁观,蒋介石有一个师的兵力加吴铁城的武装警察,对付独立团就绰绰有余了。况且独立团只有手头的弹药,无法补充,而蒋介石刚收到我国支援的大量武器和弹药,就此而言,独立团就难坚持一个星期……”
周恩来和恽代英对视了一眼,对季山嘉的说法不太满意,但没有表露,季山嘉注意到他俩的表情,又从另一方面说起:“据我个人观察,蒋介石是个危险人物,共产国际支持老蒋,使中国革命的形势变得错综复杂。鲍罗廷同志回莫斯科后,老蒋对我意见很大,说我与汪精卫一个鼻孔出气,声明我是不受欢迎的人,那我只好等鲍罗廷同志来广州就辞职回国去。”
恽代英赞同:“蒋介石是很会收买人心的,我们的一些文人学者还很吃他这一套。有时连钱都不用。就像五四时期的一个学生,很激烈,大家派他去见省长请愿,他见省长向他笑了笑,于是就觉得这位省长好,他的激烈主张也放下去了。如此怎么能打破蒋介石这个障眼法呢?”
周恩来说:“现在蒋介石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共产党员退出第一军;第二,不退出的要交名单。我的意见是干脆反击。”
“但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谁说了一句,“要是把蒋介石搞下台,其他几个军长同样是军阀,只要革命侵犯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会反共的。”
周恩来也觉棘手,他对陈延年说:“你看怎么办?”
陈延年回想了一下父亲陈独秀对此事的主张,仍然理不出个头绪,只好说:
“我们以区委的名义,把讨论的意见报告中央,看老头子怎么说。”
包惠僧后来了解到:蒋介石也许是装糊涂,也许给自己下台阶。免去了陈肇英虎门要塞司令的职务,并责令离开广州。吴铁城免去本兼各职,送虎门要塞监禁。
欧阳格、陈策、徐桴等都受了处分。蒋介石还亲到汪精卫家里,好像是负荆请罪的样子,仍请汪精卫继续负责。汪精卫称病,表示消极,他不问事,也不见人。约在4月中旬,汪精卫轻装简从,悄悄地离开了广州。事有凑巧,汪精卫由广州乘船到香港上船时,正遇着胡汉民也坐这只船到香港。胡汉民自廖案发生之后,驱逐许崇智离粤的同时,蒋介石把他软禁在黄埔,到此时才释放出来。他俩在船上碰了一个正着,一时酸甜苦辣百味俱生,各自低下头来,没有说话。胡汉民此行到香港做寓公,汪精卫准备到法国去养病。从此,广州成了蒋介石的一统天下。
蒋介石说:“等到我死了,你们看我的日记。”
过了几天,蒋介石长堤办事处召集军校两派组织的负责人开会。贺衷寒代表孙文主义学会,蒋先云代表青年军人联合会都来了。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会场。沉默中隐藏着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蒋介石穿着中式便服,双手拢在袖筒里,蜷缩地坐着。
“情况很清楚!”蒋介石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话,“我由黄埔乘汽艇来到广州东山住所,刚一坐下,即有人打电话问:‘校长今天返不返黄埔?’我回答:‘要返黄埔。’不一会儿又来电话问:‘校长何时动身返黄埔?’我立刻感到,像这样向我打电话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因而疑有异状。便回答:‘返不返黄埔现尚未决定!’我派人侦察情况,见中山舰已自动升火待发,炮口对准军校,同时工人纠察队亦有整装出动的迹象,即判定中山舰将乘我登艇返黄埔之时,拦截到舰上,送往异地加害之。
以事起仓促,故权宜处置。”
蒋先云情不自禁地问:“校长,打电话的究竟是什么人?”
蒋介石站了起来。闪动着威严冷酷的眼睛,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嘴角上带着一丝隐约可见的笑意:“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不愿把这个人公开。等到我死了,你们看我的日记。”
青联会的头头们愕然不语。
孙文会的则交头接耳。
蒋介石清了清嗓子,打开文件夹,面对整个餐厅,说道:“为了证明我不是反革命分子,我愿意去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我的未来操在你们手中!”他顿了一下,又说:“必须马上同右派断绝关系!因此我决定解散孙文主义学会。为了公平起见,同时解散青年军人联合会!我正在考虑成立黄埔同学会,由我亲任会长!”
蒋介石从放在桌上的一沓文件上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高声地把事先用铅笔划过的话宣读出来:
“各位!秉党务整理案之精神,中正现今宣布:共产党在国民党各高级党部不得占委员三分之一以上,共产党员不得任国民党中央各部部长,国民党员不得加入共产党,共产党须将加入国民党之党员名单交国民党中央。军队中不能有跨党党员,退出共产党便可以留在军队里。”
蒋介石果然一箭中的。他这一席话所激起的热烈情绪,远远超过他的期望。所有在场的孙文主义学会成员都大声叫喊起来,恶声咒骂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
蒋介石以狡黠的微笑望着坐席中的蒋先云,期待着他能带头表态。
在这场精彩表演的整个过程中,蒋先云是唯一的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从他脸上谁也看不出是热情,是惧怕,是喜爱,还是愤怒。他冷漠、安详、沉着,悉心观察周围那些人的举动。
蒋介石望着他询问:“有谁退出共产党?”
他的话刚一平息,蒋先云显出极其坚决的样子向蒋介石要求发言,得到允许后就说:
“我是共产党员,但我不退!”
顿时,会场震动起来,议论纷纷。谁都知道,蒋介石一向视蒋先云为良将,蒋先云对蒋介石也很尊重。他的举动对左派学生很有影响力,然而,他的表态大出蒋介石的意料。会场也为之骚动起来。
蒋介石拍拍桌子,喊着:“安静!安静!”
会议是在餐厅里进行的。这时全场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杯盏、餐具发出的响声,使人觉得这似乎与会后的餐宴颇不相称。
这时,李默庵举手说:“我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他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口,一个劲儿地咳嗽,又补充说:“因为国民党精诚团结以抗敌,蒋校长为党国劳苦功高,我跟蒋校长走。”
他的话犹如导火索,孙文主义学会会员大声鼓掌,狂热顷刻猛烈迸发出来。
“什么精诚团结?”蒋先云腾地站起,指着李默庵说,“国共合作以来,平商团,打杨刘,两次东征,哪次不是共产党人奋勇在先?你这个共产党员,如此健忘,居心不良!”
“有些事我们以后还可以商量。”蒋介石打圆场,“但党籍一事,还望诸君再三思而行。”
“我可以跟你蒋校长去冲锋陷阵,火线牺牲,”蒋先云脸上稍稍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情,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但共产党籍不可牺牲!”
蒋先云说这话时,样子是那么高傲、急切、严肃和烦恼,使蒋介石大惑不解。
他把盛满冒着泡沫的香槟酒酒杯举起来,说:“不要因党务整理而伤了国共两党的和气,党籍表可以带回去填写,现在,我为各位的前程干杯!”
在座的大多数人感到十分难受,因为餐厅里像举行葬礼一样静寂。
蒋介石感到惶惑,不停地回头用他那特有的目光——似乎具有触觉和附着力,质问蒋先云:“在这件事上你为何不能带个头?”
无论是蒋介石还是蒋先云都滴酒未沾。
这会儿,蒋介石又往蒋先云杯子里倒酒,同时弯下身体凑到他耳边说:“不论你退出共产党也好,不退出共产党也好,我希望你还到我身边工作。”
贺衷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蒋介石对蒋先云说的话引起他的猜忌,便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蒋介石过来和陈赓交谈,问:“近来都看些什么书?”
陈赓回答:“《三民主义》、《建国大纲》……”
“学生的情绪如何?”
“……还好。”
蒋介石审慎地端详着陈赓,一字一顿地说:“你把队伍带出去做什么?”
“听说校长被右派扣留……”陈赓撇了撇嘴,不露声色。
蒋介石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迅速走开。
在返回黄埔的路上,准备筹建黄埔同学会的曾扩情对陈赓说:“蒋校长是国家民族的唯一领袖,继往开来的大圣大贤,我们应该追随他。”
陈赓一言不发,固执地凝视那空旷的苍穹。珠江之上,一块乌云,镶着残缺不齐的玫瑰色光边,低垂在空中。一阵凉风不知从哪里突然袭来,江水汇起阵阵涟漪,棕色的河水变成了绿色。看来诡谲的云块将迅速扩大,不久会把大雨倾泻在地上!
“追随过!我追随过,李之龙也追随过,可是结果呢?”陈赓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汽艇里。
曾扩情急忙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国民党党员登记表,递给陈赓,轻声说:“校长并没忘记你,只是希望你脱离CP,跟他走。这是顶顶重要的时刻,顶顶重要的时刻!”
陈赓绷着脸,用令人难堪的鄙夷的眼光盯着曾扩情。并试图尽力保持沉静,可不中用,他的音调听起来还是高亢震耳:“本人当着众同学的面宣布,我曾经是个跨党分子。现在声明,本人也是一个主义——共产主义;一个党——共产党!”
像是呼应他似的,汽笛撕肝裂肺地尖叫了一声。船身在震动。涡轮迅速转动,把水搅得像肥皂泡沫,啪啪作响。朝前面看,乌云压阵,大雨即将来临;朝后面看,艇舵犁开了一道深深的浪沟,两排浪花奔逐着,朝两边扩散……
直到6月底,北伐军正式出师的前几天,李之龙才获释,随军北伐,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新剧团主任,并兼《血花日报》社社长。大革命失败后,李之龙化装成商人,从武汉潜往上海,几经周折,来到广州,和妻子潘慧勤及女儿们一起,同住在岳父家中,以港商作掩护,从事兵运活动,秘密策动海军起义,引起陈策注视。
1927年12月,被迫渡海赴日避难。1928年2月6日,李之龙从日本回到广州,当晚被特务逮捕。2月8日即被国民党杀害于广州红花岗。后来传闻:蒋介石在报上见着李之龙在广州被捕的消息,曾打电报给李济深,要他把李之龙解到南京处理。
然而,电报到时,李之龙已经被枪杀了。
关于这次事件,外界已有过许多报道,好像还是没有解开最终的谜底。还是听一听局内人多年之后的说法吧。被人称作蒋介石的“第一只手”的王柏龄说过:
“在1926年的3月罢!压迫到了蒋先生的肩头上了,一天早上6点钟,电话铃!铃!
铃!我拿起听筒——‘你哪里?’——‘茂如吗?’——‘是!’——‘就来!’——‘是!’——我疑心,蒋先生必有要事,如此清晨,自己打电话喊我,但是总猜不出。几分钟之后,我出现于蒋先生之会客室。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到上海去了’。真是一个大炸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段我可以名之为十五年三月二十日事件。从此时起,迁延足有一个多月,才揭晓。当中详细惟鄙人与蒋先生二人知之,未待蒋先生许可,我固不敢披露,而蒋先生对学生训话,有如果要知道此回事变真相等,我死后,看我的日记,于此可以判断这次事件性质之重大,决不是宣传为中山舰事件者比。中山舰云者,烟幕也,非真历史也。而其收功之总枢,我敢说,是孙文主义学会。若没有学会的话,党老早没有办法了。学会能立了这点功,也不枉这些对党热心效忠的同志。”
在这次事件中,周恩来虽然隐隐约约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却无法说服更高的共产党领导。他在17年之后讲过:“至于3月20日事变,则完全是蒋介石制造的。
2月5日,蒋介石把王懋功赶走,向汪精卫做了第一个示威。他打电报要我回广州。
我因为看到他与右派来往密切,并且察觉他的神色不对,报告了张太雷同志。当时的苏联顾问不重视这事,把一个大问题当做小问题,儿戏对之。陈延年同志因3月20日前一二天从上海才回到广州,方针上也掌握得不大稳。”——这年初,蒋介石曾把周恩来叫去,说周欺骗了他,说周在军校建立地下组织,是在统战上搞两面派。
周予以否认。说共产党在尽力搞好统战工作,当然共产党也有权像国民党一样发展党员……这件事就此搁下了。不过周恩来提醒过鲍罗廷:“有些领导人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友好。”他建议对国民党进行某种间接的警告,如暂时中止苏联对国民党的援助等。鲍罗廷则说:“要避免任何摩擦,这件事微不足道。”
事后,张国焘对周恩来大发脾气
“中山舰事件”后,作为中共中央领导人的陈独秀,在共产国际的权威与中国革命的现实之间,处于优柔寡断、进退维谷的境地。陈独秀开始倾向于多数同志的正确意见,主张从中国实际出发,建立一个独立的军事力量,同蒋介石进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