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身穿黑色连衣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身子紧靠着扶手。在陈炯明6月的叛变中,她受到惊吓。当时她同两个卫兵和姚观顺副官长冒着叛军的炮火,在地上循着桥梁式的过道爬行,有两次子弹从她鬓边掠过,险些受伤。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凭两个卫兵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扶着走。正走之时,忽有一队士兵由小巷奔出,向他们射击。副官长小声耳语,叫大家伏在地上装死。
那些匪兵居然跑过去,到别处去抢劫了。他们爬起来又跑,卫兵劝她不要看路旁的死尸,以免昏倒。他们跑进一家矮小的农舍躲避,屋中的主人怕受连累,不让住,可这时宋庆龄昏倒在地。两个卫兵给她浇冷水,扇扇子,把她弄醒。一个出去看动静的卫兵中弹牺牲了。枪声沉寂之后,宋庆龄化装成村妇,卫兵扮成小贩,离开农舍,到一个同志家过了一夜。次日凌晨,仍旧化装为村妇,逃到沙面。由一个铁匠同志找了一艘小汽船,终于在永丰舰上与中山先生重逢。后来她又化装去香港,搭轮来沪。在逃难中,宋庆龄已有孕在身,终致流产,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陈炯明不铲除,广东难以安身。”宋庆龄合上本子,直起身为邓演达送行。尽管她已显得瘦弱,但后颈光润细腻,闪着象牙色光辉,漆黑的头发拢向脑后,在那里盘成一个发髻,显得温文尔雅。她把他送到大门口台阶上,愉快地告别。这是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天空繁星密布,空气温暖宜人。
邓演达回到肇庆以后,把孙中山的指示密告各革命军官。他把军帽向后推一推,脑袋向周围的群山一摆:“我们要共同起义了!”听者有些激动,更近地凑拢来。邓演达停顿一下,眨眨眼皮,似乎要掩饰那激动的神情,又补充道:“现在是要联合,以蓄积力量。”他又变得十分严肃,两只眼睛毫不遮掩地审视着每一个人,极其谨慎地说:“但现在不能走漏风声。”
很快,邓演达秘密联络了滇、粤、桂军,组织了两路讨贼军,并任前敌总指挥。
不久,孙中山指派许崇智为东路讨贼军总司令,蒋介石为参谋长,计划取道闽南攻击潮汕,直捣陈炯明老巢惠州;又命赣军总司令朱培德由北向广州推进。西路军以滇、桂军配合粤军第一师和莫雄第三师起义,从西江东下,直取广州。
西江之上顿时剑拔弩张。
陈炯明困兽犹斗,急令亲信叶举从广州带部队西上堵截,并督促西江部队协同防御。叶举和邓演达是惠阳同乡,他深知邓演达的为人,他怕的就是邓演达的谋反。
于是,他一到都城,就把邓演达约来。餐桌上摆着大盘大碗的燕窝、鱼翅、鸭掌、凤肝之类,奇怪的是山珍海味旁边又摆了一碗鸡血酒。就在邻座那一桌客人高声地猜拳时,叶举把腰间的大砍刀解下放在桌上,一把拉住邓演达的手,哑然无语,双唇不住地翕动着,看上去像在咀嚼什么,而实际上嘴里什么都没有。他满脸愁苦地恳求道:“亲不亲,家乡人。只要小兄与我同舟共济,挥军西上,我保举你当第一旅旅长!”
“我要是不合作呢?”邓演达绷直双腿,眼睛里闪着炯炯光彩。
叶举把桌上的砍刀拿起又放下,脸一下子涨红了:“外间传说你近来很活跃,去拉拢第一师和其他部队,加入滇、桂军方面来反对我们,这样引狼入室,对得起陈总司令,对得起广东人民吗?”
“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不好。”邓演达说着轻声笑了笑,“我随便这么说着……总司令发话我能不听么?”
叶举不胜感激地瞧着他。突然把目光转到血酒碗,喘着粗气说:“好,既然你如此仗义,你敢指天发誓吗?”
邓演达气色正常,继续愉快地应付着。他起立举杯向天高声说道:“我邓某如有对不住广东人民的事,天诛地灭!”说完,一饮而尽。
叶举惊喜若狂,喝令传令兵又端菜、又送钱,砍刀拿在手里,一边做了个舞台动作,一边高声嚷嚷:“我固相信你不会这样做,能为广东人和我惠阳人争一口气。
现在前方情况危急,第一师任务非轻,望老弟到前方去加倍努力,给予来犯的滇、桂军沉重的打击,以挽回我军的颓势。我在这里静候你立功的捷报。”
于是,邓向叶领了银毫5000元,子弹2万粒,然后鼓轮向蟠龙水进发。半夜前到达豆腐坑,便停了船。官兵仍在原船住宿,没有登岸。邓乃骑自行车前往师部和封川江口,与联军取得联系。第二天早上他在船上召集各连排长宣布:奉孙大元帅之命,协同讨贼各军东下,讨伐国民党叛徒、祸国殃民的陈炯明,建设新广东。并高呼:“孙大元帅万岁!”他的脸上焕发着27岁青春的光彩。部队沉默了一下,顿时群情振奋。邓演达将右手一挥,大部队出发了。车、马、人、武器,浩浩荡荡向前涌去。邓演达自任前锋,带队东下。
陈军总指挥叶举闻讯,满脸青紫,陡地站起身,拔出砍刀对着横在地上的树干乱砍,嘴里大骂邓演达。随即命令勤务兵收拾行装,仓皇逃窜。陈炯明的西江防御计划土崩瓦解。
孙中山应各路将领和各方人士的敦请,于1923年2月21日由上海回到广州,当天在东郊设立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准备重建广东革命根据地。
“干革命,有两达”
“择生来了吗?”孙中山见他的副官进来便问。
“他到了,先生。”
“请他进来。”孙中山把毛笔插进笔帽,等候着邓演达。
邓演达进来,敬礼,上身笔挺地站在椅子边沿上:他穿着军服,钮扣扣得整整齐齐,只是衣袋上别着一块营长的标记。孙中山示意他坐下。
“择生于紧急的危险之中,筹划精忠,作战奋勇,难能可贵!”孙中山从放在桌上的一沓文件上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把他预先记下的事情宣读出来:“我意升你为第一旅旅长……”
邓演达腾地起立,大声说道:“大元帅,我参加反陈运动,纯粹是为革命,并非为个人升官发财。如果破格调升,不仅将授人口实,恐要引起其他官长的误会,这于第一师的团结、巩固诸多不利,还请先生不要下此任命。”
“我以为这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的事,你不必谦让。”
“我太年轻,难负担重责,从充实第一师、罗致人才着眼,我建议召回陈铭枢充任旅长,并以张发奎团改为第一旅第一团,升蒋光鼐为第一旅第二团团长,以便使其不存后进之感。还可提升一些青年下级军官充任营连长……”
孙中山点了点头,对邓演达的卓识远见大为赞赏。他稍加沉思,又提出一个意见:“我看把工兵营扩编为第一师第三团,你就任团长吧。我希望你能带出一支模范新军。”
1923年2月,第三团在新会汾水江成立时,邓演达登台向部下宣告:“革命军队的要素,是奉行三民主义,执行本党的命令,用人公开,财政公开。这四者是革命军队的起码条件,必须共同认识,坚决贯彻。目前我们的任务不仅要彻底消灭陈军残部,还要肃清内部一切反侧势力……”他要求任何人不得营私舞弊,各部队如有缺员截旷,要一律上缴为团的公积金,用于充实人马、器械、被服和改善制度。
这项制度成为粤军第一师的优良传统,进而成为国民革命军所有部队普遍实行的制度。
一个月之后,经过暂短整训的队伍又投入了战火。4月16日,驻西江的原桂军沈鸿英叛变,孙中山下令讨伐,命令邓演达为攻肇庆城的指挥官。邓演达率领李振球地雷队,在东门外麒麟里城脚进行坑道作业,埋置250斤火药的地雷两个,利用拂晓将城垣炸开一大缺口,使步兵得沿缺口冲进城内,全歼沈军并生擒他的指挥官黄振邦。
接着,大元帅府所辖滇军杨池生、杨如轩两个师在广州叛变,孙中山又急调邓演达到广州拱卫大元帅府。邓演达兵不解甲,马不停蹄,连续作战,拱卫住大元帅府。
早晨7点。在春天的这个时刻,广州人都出来喝早茶,不管发生什么政治事件,他们从不放弃这个老习惯。
林荫道上熙熙攘攘。戒严以来就设置在元帅府驻地——河南水泥厂的炮队,射出五发炮弹,吸引了当时在林荫道上的行人,使他们都去围住炮连连长陈诚打听开炮的原因。
有人站在门口,突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个人身穿一件短短的灰色礼服,一只手上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上拿着手杖。人们认出来了,他就是孙中山先生。他招呼邓演达过来。
邓演达立即起身,朝台阶走去。
孙中山请邓演达一道来喝早茶。邓演达很疲倦,但仍然端坐如钟。茶和稀粥下肚,便提了许多神,孙中山示意宋庆龄去取东西,自己擦了嘴,对邓演达说:“我决定授予你少将参军之职务。”
邓演达要说什么,被孙中山扬起手制止,又从宋庆龄手中取过一张自己的照片和一副对联,递给邓演达:“送给你做个纪念吧。你念念。”他喜欢听别人朗读他写的对联。
“养成乐死之志气,革去贪生之性根。”邓演达展开对联,欣喜地读着,“大元帅放心,我一定以此精神建设三团!”
孙中山正要变换一个话题的时候,只听见客厅的门发出响声,副官长走了进来,声音急促地报告:“败回广西的沈鸿英又起兵侵扰西江一带,情势紧急。”
邓演达收拾起赠物,拉正军帽,脚跟一并:“还是我去吧!”
“干革命,有两达,革命有希望。”孙中山赞叹道。他的棕黑的目光又一次缓缓掠过这个年轻人的脸庞,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泪水。所谓两达,一个是指邓演达,另一个是指粤军第二师师长张民达。
战乱四起,西江刚平,东江的战局又起,孙中山的事业又处于危急关头,邓演达只有马不停蹄全力以赴了。
8月初,邓演达率部开抵东江前线,在博罗苦战了十多天。在柏塘战役中,一天晚上,以密集火力压倒敌人的三次反扑,翌晨,在冲锋号的指挥下,用白刃战击溃林虎叛军,坚守住了博罗城,接着配合友军奋攻惠州城。
9月下旬,孙中山亲临惠州飞鹅岭督战。这是一次同生死、共患难、充满危险的拼杀。邓演达曾使用炮火掩护步兵架梯爬墙,未能奏效,转而用挖坑道、埋地雷、炸塌城墙的办法,虽然炸塌了二十多丈城墙,消灭了城墙上两连敌兵,但是城墙易守难攻,城虽破却未能攻下。邓演达急了,猫腰往火线上蹿……孙中山回大本营等候消息。然而惠州久攻不下。一天,他从一份香港报纸看到一则消息:
第一师健将邓演达,已在东江作战阵亡,粤军第一师丧失了一员青年有为的健将,从此必衰弱不振,孙军不足畏矣……
孙中山心头一抖,脸刷地一下苍白了。
孙中山教蒋如教子
消息自然是假的。
原来第三团伤亡惨重,营长陈式恒也被子弹击中,躺在前沿,奄奄一息。邓演达急红了眼,不顾卫兵拉扯,跃出战壕,穿过弥漫的硝烟,把陈营长抢了回来。陈炯明的大炮朝城外狂轰滥炸,造成弹片横飞、山崩地陷,不少粤军被炸得粉身碎骨。
陈炯明据此伪造情报,以乱军心。
孙中山受惊不轻。他真怕有什么不祥之兆,便将对峙中的粤军第一师调往西江整训,在肇庆设立西江讲武堂,由邓演达担当政治教官。
孙中山从邓演达又想到另一名年轻人才——蒋介石,自去年永丰舰相伴40日,已久违了……蒋介石如今在哪里?
蒋介石与孙中山离开永丰舰,于1922年8月14日回到上海后,只在孙中山寓所帮助办事七天,就到普陀山海岛,住在天福庵游山玩水、静养身体去了,大部分时间坐读佛经。廖仲恺与汪精卫来信请蒋介石返沪帮助孙中山筹划军事方面的事情,蒋介石回信说:“连日腹泻不止,回沪之期,不能如约。”9月9日,孙中山好不容易把蒋介石盼来上海,可是他只住了一宿就回宁波了。原因是他“心绪不佳,亦无所事”。他在日记中写道:“斯地不可一日居,人诉北京为铸造恶人之洪炉,则上海更是一大洪炉,其铸造恶人也,范围愈为广泛矣。”蒋介石的弦外之音是:9月9日他来到上海时,孙中山正召开有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人参加的研究改组国民党计划的首次会议。如此重要的会议,孙中山却没让他蒋介石参加,何况此前他还给孙中山写过信,专门对改组国民党发表过见解。他一赌气去了天童山,在玉佛阁殿前纳凉,到罗汉堂楼上挹爽,在寺庙外的幽静小路散步,此时的蒋介石,心情悲伤得竟想要出家当和尚了。然而巨大的政治抱负又鼓起了他的风帆,孙中山在由广州往香港的永丰舰上,对他说的话又响在耳畔:“我自知在世之日,最多不过10年,而你则至少还能活50年,望你勉为主义奋斗,为革命自重。”蒋介石惶然以对:“中正今年也已36岁了。”孙中山加重语气说道:“本党革命,遭此巨变,我都未被叛逆所害,今后倘无不测之事,你为主义继续奋斗50年,也不算多。”……他认为这是自己生命的转折点,他决心利用这一点,通过孙中山把自己“造成一个光荣形象”。此前,蒋介石撰写的《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业已脱稿,他又到无锡住在太湖的万顷堂,一来是散心,二来是为此书写跋,然后好付印出版。10月7日,他到上海请孙中山为他的书作序。序文对蒋介石上永丰舰的行为大加赞赏。据说书中还附有孙中山和蒋介石在永丰舰甲板上的照片,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孙中山的一个“老资格的信徒”。以后蒋介石所做的军事工作时好时坏。10月18日,他被任命为讨贼军总司令许崇智的参谋长后,到达福建,开始他以他那种特有的自信决定:“此次讨逆杀贼复仇雪耻之责,吾当以一身任之;招疑招忌,任劳任怨,以求达乎目的而已。”拟定作战计划,观察地形,慰劳伤员,干得颇为起劲。可是事隔三日,他便烦躁起来,就给在上海同孙中山进行改组国民党工作的胡汉民、汪精卫去信,说“在这个部队中也还是存在有派系斗争的苦恼”,提出“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孙中山见蒋介石信后,急回电请他无论如何不要离去,并告诉他已经派廖仲恺来福州帮助他解除困难。廖仲恺于11月24日赶到福州,发现蒋介石已上轮船就要走了。廖仲恺赶到船上,把孙中山写给他的一封长信交给他。
蒋介石打开信念道:
介石兄鉴:
顷见兄致展堂、季新书,有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等语。吁!是何言也!吾不能亲身来闽,而托兄以讨贼之任,兄何能遂萌退志如此!夫天下之事,其不尽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若十日无进步则不愿干,则直无事可成也!……蒋介石抓信的手不由得一抖,孙中山直率的不满溢于言表。再往下看,孙中山的语气和缓了些,告诉蒋介石,他正在上海与苏俄代表协商,并已大得其要领,这样就可以实现蒋介石想到苏俄考察的愿望。但目前是要重建南方根据地。写到后来,孙中山的焦急心情如恳求一般:
故兄能代我在军中多持一日,则我之信用可多加一日,故望兄为我而留,万勿以无进步而去。兄忘却在白鹅潭舟中之时乎?日惟睡食与望消息而已,当时何尝有一毫之进步?然其影响于世界者何如也?……故兄无论如何艰苦烦劳,必当留在军中,与我之在外之奋斗相终始,庶几有成。外间日日之进步,非纸墨所能尽,仲恺来当能略道一二。总之十余年来,在今日为绝好之机会,吾人当要分途奋斗,不可一时或息,庶不负先烈之牺牲,国人之期望也。千万识之!
此候筹祺。
孙文
民国十一年十一月廿日
三天之后,蒋介石闷闷不乐来到上海,走进中山先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