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正待孙中山,他却撒手人寰。军校有人开始排挤革命党人。但此时蒋介石羽翼未丰,他还离不开共产党和苏联这两叶翅膀。于是他大喊革命口号,这不仅使一些共产党人迷惑,连国民党右派都惊呼:
“蒋介石已经加入共产党了!”
大谈嫖经的“第一只手”挤走邓演达
而这时,黄埔军校教育长邓演达正酝酿着离开黄埔。他和蒋介石、王柏龄之间的矛盾已经水火难容。
邓演达非常讲究军人仪表,神态威武而又洒脱。他爱穿一双擦得锃亮的高腰马靴,走起路来笃笃有声。学生们一听到他的皮靴声,再喧闹的教室或寝室顿时鸦雀无声。学生们对他的风度非常敬畏,也有把他的举止动作当作规范加以仿效,被称为“邓演达式”的学生。
然而军校又充满了矛盾。在办学方针上,邓演达主张学习“苏联式”,而担任军事总教官的何应钦,却主张仿效“日本式”,两人经常发生争执,互不相让。
但和他矛盾最深的要数王柏龄了。
教授部主任王柏龄当年也和蒋介石一样,在上海滩鬼混,是一个常在上海做花头与妓女分钱的浪荡子。因为是蒋介石的把兄弟,常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居,被人称为蒋介石的“第一只手”。在黄埔,蒋介石“乔装打扮,判若两人”了,而王柏龄依然如故,生活糜烂,娶了三个小老婆,还常常去逛妓院,弄得十分消瘦。
他的圆脑门、尖下巴,以及说起话来龇牙咧嘴,向对方伸出右手,叉开的手指半卷着的习惯都引人注目。那样子活像一只快死的猫,惊慌地用爪子朝着它认为有危险的地方乱抓一气。
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一头闯进邓演达的房间,往床铺上一倒,剔着牙缝说:“老邓啊,你可真是正人君子!”
邓演达急忙把他扶到椅子上,拽平床单,提齐被子,责怪道:“你瞎说什么!”
“你当是我不知道了!”王柏龄啪地一口吐出牙缝里的肉,女声女气地说,“你不早就‘金屋藏娇’了,还装什么猫儿不吃腥!”
邓演达是在家乡结的婚。这完全是按旧式礼教,在家乡鹿颈村附近的淡塘村找的农家女子,叫郑立真。因为文化和境况的差异,夫妇生活虽然和和气气,却也平平淡淡。然而邓演达是个重道德的人,从不学当时的时髦男子,背着土气妻子,去寻花问柳。郑立真一生未生育。弟弟邓演存将一女邓京育过继给演达,当时才两岁。
到北伐战争时,邓演达将夫人接到武汉,随军担任救护工作。大革命失败以后,她回到广州入助产学校学习,由于政治环境关系,未能与邓演达在一起生活。邓演达被害时,郑立真已从助产学校毕业,由于反动政府的控制,她无法参加工作,从乡亲那里又过继了一个襁褓中的男孩来抚养,取名邓思干。此后郑立真终日忧郁寡欢,1939年秋患乳腺癌而死。
王柏龄很想从这方面拉拢邓演达。见邓演达不言语,便喋喋不休,大谈嫖经:
“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要嫖就去‘清吟小班’(头等妓院),‘下处’(三、四等妓院)是去不得的,不然弄上一身‘广疮’(梅毒),可就得不偿失。清吟小班打茶围,每次大洋一块叫‘开盘子’,像你一身无牵挂,完全可以一月付上三十元,‘包盘子’嘛……”
邓演达正襟危坐,生气地摆手:“你不要说了!廖夫人3月8日刚刚在国际妇女节上提出废除娼妓制度,你怎么在这里唱反调?”
王柏龄摊手摊脚,哈哈大笑:“这种事是开会能废除了的么?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曹锟贿选大总统,就在北京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讲妥选票价钱的。当时‘八百罗汉’(谑称议员总数)哪个不是叫妓女陪客,一桌席就花上百元大洋。还有从八大胡同里选小老婆的,王揖唐(北洋皖系军阀)就找了名叫顾阿翠的苏州妓女,长得如花似玉……”
“你是不是也想如法炮制?”邓演达站起来。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替兄弟着想,免得你在这里寂寞难熬……”
“以你这一套来教授学生,只能培养出好色之徒,孙先生的救国大业从何谈起?”
王柏龄红着脸回到自己房间,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忙跑到蒋校长那里,诬告了一通邓演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谎话。王柏龄高谈阔论,狂态毕露,精神亢奋。
蒋介石有些不耐烦了,哼了一声,眼色阴沉地盯着王柏龄的鼻梁,拖长着语调说:
“要精诚团结嘛。你注意他的行动就是了。”
接着,便发生了那起导致邓演达出走的“运枪事件”。
运枪详情,王柏龄自己有过记载(《黄埔军校创始之回忆》)。他做人浪荡油滑,行文也如谈嫖说法一般“眉飞色舞”:在一天的下午,总理来了电谕,说苏俄补充我们的枪械船,快到了,叫我们预备收。哈!哈!天大的喜事,全校自长官以至于学生,无不兴高采烈,尤以一般要革命的学生,喜得无地自容,拍手打掌,说今后革命有家伙了,不愁了。眼望远航船之到来,日如望岁。然而不久就知道,明日下午可到。于是大家忙起来了,收拾储藏的地方,保管点收的人员,俄国兵船官兵的招待、绳子、杠子,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夕阳将向西了,炮台上的望,报告快到了。我与多数人都跑到校门外,码头上迎候。远远见白色三烟囱的兵船出现了,满船挂起旗饰,船尾上悬的一面红旗,角上有白的,是斧头镰刀。咦!这是我们与俄国的国旗。炮台礼炮响了,兵船的礼炮,一替一声的在答了,于礼炮一致一答的声中,渐渐靠近了学校江中。抛了锚。在这时将停未停之际,斜刺里尾巴上插着一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小汽艇飞跃而出,浪花四溅。噗!噗!噗!飞向大船而去。
却原来校长、校党代表,及顾问先去慰访。这远途密航到来的珍客,自有一番接应酬答的礼,慰劳致谢的词。我未去,无从知道,想起来大概不错。(未)几辞返,跟着船主,及二三位军官(海军)上岸来答拜。经过一番来往之后,船上下令靠黄埔码头,我们大码头上顿时现出活气……如是过了夜,天明了,全体动员,学生做了码头小工,队上官长做了工头……
如是抬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告清楚。好像那时军械保管员是杨志春,我检查了一箱一箱,叫他们登记了。长枪8000支,还有小手枪10支。这小手枪,小的好玩,可以装在洋服上边小口袋里。当时就少了一支,并没有追出。是管理方面的疏忽,是与学生无干的。8000支完全有刺刀、俄国式的步枪,每枪有500发子弹,是一个很大的数量,无不欢天喜地。说道:“今后我们不愁了,革命有本钱了。”……我们不能不感谢我们革命的朋友苏联。也唯有革命的朋友,才有这样的帮助,然而这时的帝国主义者,却不能使他知道,不然要来个拦路抢劫。
以后的事,王柏龄不愿提及。枪械入库时,邓演达正在向蒋介石反映情况:
“有些学生反映吃不饱,操练起来浑身没劲。”
蒋介石从桌旁站起来,皮靴咯吱咯吱地响着,走到邓演达身旁,叹了口气。
邓演达对蒋介石不吭声感到不满,又问:“是否可以给学生再加点伙食费?”
“按本校定章,学生每人每月的伙食费预定是三元,现在已经加到了六元。外面兵士伙食只有四元,比较起来,已经是增加了一倍。”蒋介石脱口而出,尖细的嗓门,立刻使人感到又挤又不舒服。“我做学生在军队的时候,也是一顿一碗饭,三块萝卜,或是一块咸鱼。现在学校生活好多了。现在已经预备了麦粉,这麦食不但可以助消化,而且能够治疗脚气病。”
“现在学生体质很差,病号多,往往操练不能满勤。”
“现在生病的差不多都是学生,为什么官长不生病呢?因为官长都注意卫生。
学生总队要严格管理学生,要养成绝对服从的风气,现在这样不行!”蒋介石眯起眼睛望着邓演达,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学生总队的枪支都是老掉牙的德国造,这次是否可以拨一部分新枪给我们?”
邓演达指指枪械仓库。
蒋介石顿时一惊。他对邓演达办事认真、刚毅正直,阴存猜忌;同时邓演达思想上左倾,视为危险;况在广东军界中,邓有深切的历史关系,蒋对邓总是芥蒂存乎其间,表现出尊而不亲。现在一听邓想要枪,戒心更重。他阴郁地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心中却在盘算,他要以这批枪培养私人武力。计划以何应钦、王柏龄、刘峙、顾祝同等亲信建立教导团,拟从卢永祥部在浙江被孙传芳击溃的残兵,自宁波海运来广州。
邓演达等待的火辣辣的目光使蒋介石难堪,他不停地咀嚼,尖瘦的狐狸似的脸绷得紧紧的。好半天才说:“枪械我已委托王柏龄全权保管,你去找他商量吧。”
邓演达骤然对蒋介石刚刚蓄上的仁丹胡、对那像圆木一样的硬脖子和咝咝的呼吸声产生了憎恶。其实,最初他对蒋介石并无恶感。尤其是在保定军校,他听到蒋介石的一段故事:某一天,日本军医教官上卫生学的课,带来一块泥土放在桌上。
“这块泥土,大约有一立方英寸,这里面有四亿个微生虫”——日本教官好不得意,接下去又说:“这可以拿来比喻中国,中国有四亿人口,就像这四亿个微生虫寄生在这块泥土中一样。”把中国人比作微生虫?蒋介石按捺不住气愤,离开了座位,跑到讲台上,把那块泥土分成八块,拿起其中的一块,送到日本教官的面前,说:
“日本的人口有五千万,在这个八分之一立方英寸的泥土中寄生的微生虫,也可以说就是日本人吗?”根本瞧不起中国人的日本教官一瞬间目瞪口呆,面红耳赤……邓演达相信这个故事,对蒋介石颇有敬意。然而接触一长,蒋介石那种唯我独尊、排斥异己的做法令他失望。
他愤愤离去。明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抱着一线希望,去找王柏龄交涉枪支一事。
王柏龄见邓演达登门来求,更加妄自尊大。既不惊讶,也不着急。他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桌上一瓶精制白酒。他闻着酒香,打量着打开的罐头。同时避开邓演达,轻轻把一支小手枪塞回咯吱咯吱作响的枪套。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
“蒋校长只让我保管枪,并没有给我分配枪的权力。再说学生又不上前线,拿根木枪舞一舞又何妨……不要图谋不轨!”
“你说什么?”
“开句玩笑嘛!”王柏龄满不在乎地说,一边在罐头盒里乱翻,“真遗憾,广州要是盛产金枪鱼就好了,给咱们邓总队长一人佩上一支……”
邓演达冒起火来,从王柏龄手里夺过鱼罐头,摔到地上。
“疯了!……发神经……”王柏龄呼了一口气,使劲咽下喉咙里不知是痰还是菜,“不愿干就到别处去,何必在这捣乱呢!”
邓演达辞去军校职务,到上海办好手续,准备到德国学习。临行前,他给好友、参加过辛亥革命、赞成国民党改组、拥护孙中山联共政策的张难先写了封信。在信中,他告诉张难先,为了避免矛盾激化,当苏联支援的各种军械运到、各方垂涎抢夺时,他忍痛辞去军校职务,到上海办好手续,到德国去攻读经济、政治等社会科学。他深深感觉到中国国民党内,缺乏真实人才,待政治、经济获得解放以后,他可以学成回国,为国效力。但是现在,为国民党右派所不容,只好拔腿去矣……
两派对峙:有人开了枪
碰上这种雨雾迷蒙的倒霉天气,连狗都赶不出门,更别说是政治部秘书、黄埔一期学生共产党员李汉藩了。
所以,当他接到军校政治部代理主任卜士奇的电话,要他去管理处领些办公用品时,心情确实是不愉快的,有几次他拉开房门又关上。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路像是被马群踏过一样,又泥泞又肮脏。
他低头看了一眼苏俄式的黄色咔叽布军服和翻皮鞋,把裤腿卷了卷,踏着积水出了门。
浓雾像棉团似的从江面滚滚而来,沾在脸上湿漉漉、滑腻腻的。
在管理处门口,李汉藩抹了一把脸,把湿漉漉的领物单往桌上一放。
管理处只有处长林振雄一人在那看书。“领什么?”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嘛。”
林振雄从书上抬起头,皱了下巴:“谁同意你来领的?”
“卜主任。”
“政治部算什么?”林振雄从藤椅上坐起来,看着李振藩,“你找廖党代表签字吧。政治部一个代理主任还想批准领物,岂有此理!”
李汉藩还愣在门口不知所措。林振雄瞪了他一眼。“你还在等什么?滚吧!”林振雄几乎是吼着下达了命令。
李汉藩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盯着林振雄。林振雄是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孙文主义学会与青年军人联合会明争暗斗非常激烈,校党代表与政治部为处理双方因斗争而发生的纠纷颇费周章。在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时,以团结与斗争相结合,双方还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问题。第一次东征开始,周恩来随军出发,黄埔军校的政治部由李汉藩、杨其纲、李默庵、黄鳌、袁策夷、陈启科等共产党员负实际责任,由卜士奇挂名代理政治部主任。卜士奇是鲍罗廷的翻译,他很忙,很少到政治部,因此孙文主义学会分子与共产党人之间常常发生纠纷而无法解决。李汉藩曾将情况报告给共产党广东区委,区委书记陈延年也摇头叹息。今天林振雄借故刁难,更激起他满腹积怨,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牙齿也磨得嘎吱嘎吱地响,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
“你敢轻视政治部,你就等着撤职查办吧!”
“轻视怎么样?老子今天就让你领不着东西,空跑一趟,怎么样?”林振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态,咧着嘴角挂着冷笑。
由于愤怒和屈辱,李汉藩已经身不由己了,只不断地喘着气,发着抖,拉开柜门,一把抱起成卷的纸张就往外走。
林振雄也失去了理性,抓着李汉藩的胳膊,死命扳他的指头扳不开,指甲掐到他肉里去,脸扭曲着,咬牙切齿:“强盗,你给我放下!”
李汉藩痛极了不能不松开,顺势把林振雄的拳头拉到嘴边,刚要下口,林振雄的另一只手已经摸到腰间的手枪,威胁道:“你敢咬,我毙了你!”
李汉藩稍一犹豫,林振雄便挽住李汉藩的头往墙壁上乱碰乱砸,好像要砸破一个核桃似的。
李汉藩的脸色由紫红色变成铁青,最后有点发黑了,便使劲朝林振雄胳膊咬了一口,林振雄大叫一声,抬起手枪,朝李汉藩开了一枪,声响之大,仿佛天花板都要给震坍……
浓雾仿佛是被枪声驱散了,寂静的军校顿时喧闹起来,人们向响枪的地方跑去,管理处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俩已经松了手,子弹并没打中李汉藩。林振雄还紧紧地抓住枪把,站在那里,暴怒而又恐慌。
李汉藩粗重地喘息着,指着林振雄大叫:“他是杀人凶犯!”
凝神屏息,伫望这场凶斗的几个共产党员,猛地醒悟,冲了上去,下了林振雄的枪,七手八脚将他团团围住,用麻绳捆起来,把他关进了禁闭室。站在林振雄一边的学生在后面谩骂:“狗胆包天,管理处长你们也敢捆,看校长回来怎么收拾你们!”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也不相让:“杀人凶手人人可抓,不捆了他,军纪何在!”
双方越骂越凶,各不相让,已经听到了咯咯的切齿声,镶嵌的刀剑碰击声,急促顿重的脚步声,双目对视着,一场更大的凶险一触即发……正在这时,总值日官吹响了铜哨,大声宣布:“校内临时戒严!不准各方有任何接触!请各部主任来共同维护秩序!”
“我们要严惩杀人犯!”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喊道。
“李汉藩肇事在先,罪责难逃!”孙文主义学会的人申辩着,并强烈要求释放林振雄,“政治部无权关人!”
总值日官再一次吹响了哨音,站在高台上说:“我已派人到广州报告廖党代表,请他马上回黄埔处理此事。在此之前,谁敢再出一言,再动一枪,本值日官立即军法论处!”
共产党人恽代英助廖仲恺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