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这三个衣着朴素的男孩子是开着一辆白色的宝马X6来的。
后生可畏,接机也接出了先抑后扬的风格,不愧为马德里自治大学的物理系高材生。最伶俐的拉法顶着一头绒绒的栗色卷发,吭哧吭哧地替连松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拉法的英语确实烂,但这并不妨碍他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连松雨看男孩很挣扎的样子,要过去搭把手,被人家婉拒了,身强力壮的他觉得自己搞得定。
“小姐,这箱子里装的是金块吗?也太沉了!”
“对不起,确实有点沉......”
旁边突然挤过来个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把冷淡的声音。
“让开!”
连松雨抬头,见是一脸不悦的安德烈,他抬起膝盖抵住箱底,和拉法一起把箱子放好了。
“喂,你态度好点呀!”
拉法用西语跟安德烈嘀咕。他觉得同学太不解风情了,哪能对这猜不出年纪的东方美人这么凶狠呢?
“凭什么,我就看不上她那个不信任人的腔调!”
“哎呀,我们三个男的,她一个女孩子当然会紧张啦。”
“紧张?就她那个没发育的身材,难道我还会把她卖了不成!”
人家聊得火热,连松雨杵在一旁,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坐进车里去。因为搬完行李后压根没人理她。
“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出发了。”
隔了好一会儿,合上后备箱的拉法先跑来跟她搭话。
这三个人办起事来分工明确,话多的拉法出苦力,玛缇亚斯捧着导航设置行车路线,安德烈背着书包站在一旁横眉冷对着。他是车子的主人,也是里面英语最好的人,不奇怪,话最少的往往是大BOSS呗。
在等候发车的过程里,他始终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连松雨,戴眼镜的男孩天生散发假惺惺的气场,像戴了一层面具,捉摸不透那镜片后面的一双眼到底在想什么世界难题。
“我们可以走啦!”
卷发一颤一颤的拉法拍了拍手上的灰,咧出一个灿烂笑容来。
“你进去,坐在副驾驶。”
安德烈没啥表情,他对连松雨做出指示,直接把那两个傻狗似的男孩打发到后座去了。
绞着手指不发一言地看着连松雨扣好安全带,再发动了汽车。他明显不太高兴,可能是因为她之前威胁说要找警察的关系。看来这也是个没受过啥委屈的小少爷呢。
车子很快离开了停车场,连松雨坐在车里四下张望,正巧和后座的玛缇亚斯对上眼。他嘿嘿一笑,特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看小说了。
噢......这些个干干净净的西班牙男孩,为什么会和荣立诚扯上关系呢?
“小姐你渴吗?我这里有矿泉水,没开过封的。”
后座探过来一个脑袋,是拉法。连松雨道谢后接过来,握在手里没有动。
“她才不会喝你给的水。这女人警觉着呢!”
安德烈板着脸跟拉法回了句西班牙语。她没听懂,她当然没听懂。反正也不是才高八斗精通四国语言的精品女主角,连松雨反而误会他是在说什么好话,对安德烈微笑以示感谢。
大概是在嫌她笨吧,安德烈表情僵硬,他冷笑一声,别开眼继续看着前路。
当晚的行程和他们在机场保证的一样,车子最终停在了酒店门口,还是拉法替她把行李拿出来,他很容易出汗,浑身热烘烘的凑过来行贴面礼。玛缇亚斯最乖巧,笑容可掬地和她握手道别。
只有安德烈,那加足了冰块的艰涩眼神从她的头扫到脚,挺不礼貌的。
“我们走了!”
他始终没有离开驾驶座,只探出个头来和她挥挥手,算是后会无期了。
连松雨目送他们的车消失在转角,再拖着行李走进酒店里。这间并不太知名的酒店是去年刚开幕的,大门口对着一片安静的绿化带,对面就是哥伦比亚大使舘。
然而低调不显眼又如何,他不照样查到了吗。可见不论是飞跃大西洋的跨国航司还是小众化的精品酒店,都逃不过这位精神病人炯炯的火眼金睛。
办完入住手续,刷卡进门,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定卫生间和壁橱里都没有荣立诚后,连松雨先洗了个热水澡,就算等一会儿要跟他打架,也得醒了神才有力气对付。
可惜,她算错了。换好一身黑色卫衣和牛仔裤的连松雨如此提心吊胆地等到午夜零点,才终于意识到荣立诚是不会过来找茬了。
这个杀千刀的少东家是个老派的谋略家,玩人全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狠摔一只鞋子在地板上,让猎物听到动静,如惊弓之鸟似的等待另一只鞋也落地。然后,他再突然轻拿轻放,鞠躬谢幕去了。
闪烁午夜新闻画面的酒店套房里,徒留连松雨一个人目光呆滞,火冒三丈。再多几回这样的较量,她可能也快去杜维老爹的治疗中心报道了。
焦虑不安地熬到了次日晚饭时段,荣立诚总算打了电话来点卯。电话那头的背景很嘈杂热闹,似乎是在什么市场里。
“大小姐你在哪里晃悠呢?”
“在Corte Inglés。”
“是萨拉曼卡区的那家吗?”
荣立诚懒洋洋地问道。候了几秒,听出她似乎没有回禀的意思,知道答案就是个YES了。
“你肯定离Rubén Darío地铁站不远,现在坐十号线来Cuzco,我在地铁口等你。”
“对不起,我今天人不太舒服。”
“不舒服你还有力气去逛商场?你直说不想见我不就得了!”
“我不想见你。”
荣立诚脸色乌漆墨黑的,他倒抽一口冷气,真想现在就扑上去咬烂贱人矫情的脸蛋。
“连松雨,我请你吃饭,你敢不来吗?”
她紧紧地捂住眼睛,晕眩感在这一刻袭来。昨夜洗头,居然破天荒地洗下一小撮头发来,她超想去精神科挂个号,问一问这是不是分裂崩溃的前兆。
“何必呢?就算来了也吃不下,岂不是扫了您的兴!”
“扫兴我不介意。座位订了两个人,定金不能退,你即便今晚死了我照样得买单!”
少东家说话就是实诚,死啊贱的挂在嘴边,可顺口了。
“荣立诚,你不妨在街上拉个看得顺眼的姑娘陪你吃饭。人家到底还会领情,不会像我这样不识好歹。”
电波里只剩呼隆隆的呼吸声和人潮声,兜头被人浇了几盆冰水的荣立诚站在拥挤热闹的熟食集市里,捏紧了拳头。
“呵呵,你咋这么大方呢!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也不要太天真了,今晚能坐在我对面的人只能是你。还有四十五分钟,你自己看着办!”
他是这样放肆不羁的男人,唤她贱人,打她耳光,还会撂她的电话。
捧着手机站在商场里,连松雨看到全身镜里的鬼影。那是她,黑色卫衣的帽兜罩着头,面容苍白发青,若不是那口红的颜色吊一吊,她觉得自己去演尸体都不用试镜了。
话说,这个样子能进荣少爷坐镇的米其林餐厅吗?能吗......
连松雨这样一想,突然高兴起来。没错,只要保持这个状态,以貌取人的侍应生就会很有礼貌地把她请出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从包里掏出纸巾,她索性把吊精神的口红也擦掉了。
半小时过后,在入夜的Cuzco地铁站出口,连松雨低着头,双手抄在卫衣口袋里,像个问题女青年似的和荣立诚接上了头。
虽然有些日子没见面了,但他好歹见过她的近照。当荣立诚在一众比花朵还娇艳的亚洲面孔里寻她时,完全漏掉了站在眼前良久的一团阴影。有那么几秒,他甚至嫌这影子太烦,往旁边挪了几步。
直到连松雨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他才惊觉那碍眼的玩意其实是老熟人。
荣立诚穿着细格纹衬衫和黑色羊毛背心,裤管熨得笔直,那双银扣僧侣鞋在路灯下泛着黑亮的光泽,完全是一副古典旧式的少爷做派。这样玉树临风的他静静伫立时是一副挨了刀子的油画,可惜一旦动起来,风雅的味道就全没了。
荣立诚唰地把连松雨的帽兜给掀到后头,被传说中的激光眼扫射是啥感受,就是这感受。滋滋呜呜的,火星直冒。
他大概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眨了半天眼睛,才勉强接受了这貌似刚从劳改所放出来的家伙就是她的事实。
“连松雨,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儿,莫非是坐硬座来马德里的?!”
荣立诚把她搡到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训开了。连松雨勾起半边唇角,附送他一个标准的皮笑禸不笑。
少爷是个脑子转得挺快的人,一瞧她这闲庭信步,无牵无挂的散漫,就知道自己又吃药了。
“你是不是以为这身打扮就进不了餐厅?”
“不敢。我这个人怎么舒服怎么穿,没想得那么远。”
荣立诚摸摸脸,笑了。他发病多年的心灵早已饱经风霜,别说今天她还穿着卫衣仔裤,就算只得一件衬裙遮体,他照样能把她领进餐厅的大门。
事实也的确如此。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Se?or Rong是此地的座上宾,排期三个月才能订上位的餐厅,他提前三天打个电话就成,不是主餐厅里的排排坐,而是独立的私房布置。
训练有素的男侍应生态度好得出奇,用对付天仙的目光对付她,让人佩服地五体投地。
客人穿得磕碜简朴不要紧,脂粉未施面色凄惨更不是大事了。荣先生带来的贵客,即便穿短裤拖鞋来也必定在玩行为艺术。
“让你失望了,咱们这不还是进来了嘛!”
“我这个样子一定给你丢脸了。”
“反正我也不要脸,丢不丢的无所谓。”
荣立诚轻狂地笑着,他把右手放在桌面上,向前伸,然后翻转手心对她勾了勾。
“把手给我。”
连松雨的手臂绞在身前,没有动弹。她知道这妖怪不是想给她看手相,而是又要开始兴风作浪了。
“荣立诚......”
“闭嘴!我数到三啊,一,二......”
“我们安心吃一顿饭行吗?”
“不行。”
又被拒绝了。天底下的少爷都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最爱说的话是“不行”,最爱幹的事是先斩后奏。他的手依然平摊在桌上,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连松雨,把手给我。”
荣立诚抓起左手边的叉子收进手里,他脸上笑意不改,眼下却起了阴影。那寒光闪闪的餐具散发幽冥之色,他是认真的,是会在她再次拒绝时把它捅进她的手背里。
“大小姐你这双手虽然不能和钢琴家比矜贵,却也生得挺漂亮。我今天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不舍得给你整三个血窟窿出来。”
曾经在纽约疗养时,荣立诚用过的武噐何止刀叉,这位曼哈顿上东区臭名昭著的嗜血少东,有狩猎执照,左手打靶的成绩比右手好。
人在江湖,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除了夜夜笙歌的日常消费,他给那些残了坏了的姑娘们付过的医药费也是笔天文数字了。
荣立诚觉得自己所有的耐心都花在了连松雨身上,她那样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还能继续跟这位作风不检点的旧相识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花钱都捞不着好,只怕全归功于他慈善家的老本行在推波助澜。
不过,也幸亏有那只叉子的助攻,待到侍应生再进来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然十分感人了。
在人家看来,这是个失足女青年和隐疾富豪的组合。富豪是个骄傲的自恋狂,女青年是个内秀的猛人。这番落魄的样子依然能得人青睐,想必是个术业有专攻的内行人了。
临近晚餐尾声时,荣立诚走到一旁和侍应生低声用西班牙语交代了几句,只见对方微微变了脸色,然后用很敬畏的眼光扫了连松雨一眼。
他会说西语,不奇怪。但他跟侍应生究竟说了什么鬼话,倒是让人在意地不得了。
看到连松雨警觉的神色,他不禁失笑。
“不要这么紧张,我保证是个惊喜。你会喜欢的。”
荣立诚对这个安排很有信心,甜点是她喜欢的维也纳苹果卷,不加鸡蛋不加糖,天然清甜又酥脆。而他交代的小细节更是让那以貌取人的男孩子快要吓死了。
“插好一支蜡烛,再上两杯Sandeman四十年的波特酒。”
“好的,荣先生。请问是您朋友的生日吗?”
“不是生日,是纪念日。还有,这位小姐不是朋友,她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