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淌下,钻心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把肥厚的嘴唇紧紧抿住,冷汗顺着唇弧嘀嗒在地砖上,那密集且连续的声音,隐隐有着酒馆外大雨的阵势。
秦小白看着都痛,不忍的同时他又有些不明白,于是说道,“他有得罪过你?”
“没有。”
如水涟漪,酷似一朵盛放的花。
“但他得罪了你。”
“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秦小白不解的问道,他觉得这个少年很奇怪。
杜开微怔,然后冷笑,“因为你有成为一代书童的天赋,而我恰好缺一个你这样的书童。”
“但我不愿意做书童啊。”秦小白毫不犹豫的否决,他想成为大姐那样的读书人,当然不愿意做书童,虽然这少年说是一代书童,但这个前缀明明是用来形容渊渟岳峙的宗师,所以他觉得这个少年更加奇怪。
杜开觉得这个拎着草剑的少年很奇怪,做书童不好吗?干嘛要拒绝那么坚定?书童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类人吗?
杜开读过的书虽然没有三千卷,但也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数目,他曾在父亲收藏的孤本里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书童的故事,那个书童姓石,他跟随先生走访过六大洲,也去到过大州的尽头,甚至还发现了一些玄妙的地方,在晚年的时候,他将一生的见闻以及与先生二人每日言谈载入笔录,撰写出一本举世闻名的《甘石星经》。
书童叫石衍,推衍的衍,因为他擅长此道,他所编撰的《甘石星经》备受六洲帝王的推崇,不过后来《甘石星经》消失在了荆州,荆州雨帝受到来自其他五洲帝王的讨伐,奄奄一息之下,导致荆州大乱,南域各城之主率兵而出,企图吞并南域,剑指北域,意图成为新的荆州帝王……
而致使这一切发生的源点,是一个人编撰的书籍,那个人叫石衍,是一代书童,当然,一代二字乃杜开自撰。但因此人,杜开对于书童一直有着别样的情绪,也梦想过自己身边会有石衍这样的书童,会将他二人每日的谈话记录在册,编撰成书,让自己青史传名,流芳百世。
“不,你会成为我的书童。”杜开终于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他一脸认真,语气异常肯定。
秦小白摇摇头不说话,他看了一眼侍卫的右臂,发现已经红紫相间,粗肿得惨不忍睹,但好在不是筋肉骨骼的断裂,这让秦小白有些心安,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而这侍卫却差点搭上了一条胳膊。
“我走了。”杜开见秦小白沉默的呆滞样子,心中极为不满,他突然有些索然无味地丢掉油纸伞,转身离去,快要走出酒馆的时候,他踩在门槛上的脚步一顿,似想到了什么。
杜开回身说道,“我会去北域,去雨帝的都城,如果你想好了,来那里找我,如果你没想好,也一定要来,因为那里的藏书馆不像这座迂腐寒酸的白城,那里,为世民而立。”
“嗯。”秦小白认真想了想,这应该算是……邀约吧,于是他点头应道。
杜开带着他的书童离开后,薛府的侍卫们架起已经痛得昏迷过去的同僚,一个个神情不自然地冲入大雨当中。
秦小白看着外面还在下的雨,有心想要继续待在酒馆里,但他无论走到哪一处地方,那片地方的酒客便立即挪开,腾出空地,这让他感觉到了压抑,也觉得不适,于是他冲躲在钱柜只露出半张脸的上酒小二点了点头,以示歉意,然后捡起杜开扔下的油纸伞走入了一道道接连天地的雨幕内。
但他没有看到的是,在酒馆一处晦暗的角落里,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在紧紧凝视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酒馆之后,那双明亮眸子的主人才从阴影当中走出。
那是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斗篷有些阔大,少许布料拖曳在地面,垂下的帽檐遮住了脸蛋,看不清容貌,但身形却能看清,有些娇小,像个姑娘。
在酒客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这身影孤零零地走入了这雨幕。
……
……
秦小白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徘徊在悠长又寂寥的六月盖雪巷。
他今天本就是来送丹药的,不过薛府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难受,有些微涩,想等着那股微涩消失之后再来送药,可当他看到杜开差点将薛府侍卫的手臂毁去的一幕后,他决定现在就将丹药送给薛府主人。
因为,那也是一条命,和薛府侍卫一样的,活着的生命,万一丹药送晚了,那活着的可能就成了死去的。
大姐让自己来送的是清元丹,这本就是一瓶挽救人性命的珍贵丹药……
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春天,他不喜欢杀人,同样也不喜欢看着别人死去。
秦小白从酒馆走到六月盖雪巷,走到了薛府府宅前的时候,他终于用各种理由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平心静气,伸手、敲门。
雨势未小,反而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侍卫把守,门栓磕撞的声音自然也不会传入已经躲入房屋蹭着火炉喝茶的守门人耳中。
秦小白立在府宅的门檐下,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对着薛府的宅门微微一揖,提前表达了对主人的歉意,然后他转身,望着森严肃穆,高不可攀的围墙,双腿轻轻一跃,身子在空中掠起的气流絮乱了雨水,点点水珠子趁机钻入他的衣襟,在胸口拍打出片片冰凉。
墙的那一端是草地,所以地面松软泥泞,轻轻一踩,脚掌便可能陷入土壤当中。
秦小白不可能陷入土壤当中,他落下的时候,那把撑开着的油纸伞在雨中轻轻摇曳,带着他滑翔出数丈远的距离,就像被一阵风托着一样,很写意、很自如。
这自然是微尘的力量,雨水或许能够涤荡世间尘埃,但绝对洗不去尘埃间的风痕。
有风痕的地方,便会有风。
一如杜开旋开油纸伞,但他没有杜开那般高明的技巧,显得有些生涩,风痕只是裹挟着伞面上滴落着的雨珠,如刀子一般抛甩出去,旋出如水涟漪。
秦小白落在赏湖的亭子旁,将油纸伞合起靠在了漆红亭柱上,开始整理衣衫,见外人总得给对方留下好的形象,虽然薛府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美好。
湖水里,那几株绿叶肥硕的荷花在雨水中瑟瑟发抖,荷叶下一条鲤鱼好奇地探出脑袋,打量着秦小白,然后冲他吐了几个泡泡,又摆着尾巴沉入了水中。
看着这条鲤鱼,秦小白突然想到了清晨离开云山时,在山脚清泉处捕捞的那条鲫鱼。
当然他并不是想鱼了,也不是念家了。
只是今日清晨的时候吃了半条烤鱼,而现在虽然天色黑压压的看不出来时辰,但按照他平日里的作息来算,应该已是下午,他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