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一场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溅落在青石地砖上,像断了线的垂帘,裹挟着纵横天地间的湿意,响起细密而整齐的啪嗒声。
雨来地骤然,街上的行人掩着额头行色匆匆,浸透了的衣襟,吹拂而起的裙袖,一道道划过秦小白的眼底。
两个少年互视一眼,拱手相继离开。
杜鹃花开的少年没有如同书中所写那般,邀请对方到其家中避雨,然后焚香烹茶,奏一曲高山流水,赋一首相逢恨晚,显然在他心里,秦小白没有这样的资格。
秦小白更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跑到长街边道处,站在一排排屋檐下面,有些无奈的望着因雨气大盛,开始弥漫起淡雾的长街。
赏雨,赏雨中的长街,赏雨中长街上的景。
这本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过站在秦小白的地方去做这些事,明显不会有意思。
也许是携着的风渐寒,荡过长街两道,但这风再如何寒冷也比不得昨夜的山风。
也许是先前的雨水浸透衣衫后打湿了他的身骨,但微尘境洗髓伐骨,一场人间风雨淘得了尘埃,却如何也淘不去修士肌体的温度。
不管如何,秦小白发觉自己有些冷,额间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充斥,像是染了风寒。
雨越来越大,屋檐下开始蓄入积水,一洼洼的水很快就淌过了秦小白的脚掌,看起来这里并不太适合继续避雨。
可雨太大,雨雾也太浓郁,现在该去哪里避雨?
秦小白这样想着得时候,猎猎作响的声音呼啸了过来,他抬眼望去,那是长街口的地方,有一面秀气的旗子,捆扎在屋顶上方,于大雨中疯狂摆动。
“烟雨暗千家,诗酒趁年华。”
秀气的旗子,提字之间却是不拘笔墨的张扬,那是一家酒馆。
寒雨时分,酒馆里避雨者有之,饮酒取暖者有之,一眼看去,客人的热闹程度,让刚刚冒雨进来的秦小白不由咂舌。
同时咂舌的还有一桌客人,这些人的衣着很华美,但衣饰的意思却不怎么漂亮,酒馆里的人都清楚那个意思,而且看他们眼里的意思,明显带着畏惧。
这畏惧来自衣饰上的图纹,来自图纹里的长戟,那是薛府的徽章,虽然没有被记录在《六州方舆纪要》当中,但在白城却是相当出名,出名的不单单是因为薛可胜当年为讨美人欢心一掷万两黄金的豪气,还因为那是白城三大家族之一,深得白城秋主厚爱。
虽然这些人衣饰上的长戟有着明显的断痕,表明他们只是薛家侍卫的身份,但即便如此,也是白城普通百姓所不愿去接触的存在。
因为接触必然要讨其欢心,而白城的百姓祖祖辈辈都以捕鱼、煮盐为生,他们当中虽然不乏头脑灵活的商贩,但每一个商贩也都是地地道道的渔夫,他们喜欢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喜欢去春香阁看看姑娘,但他们不喜欢和六月盖雪巷里的家伙们喝酒吃肉看姑娘,因为那就是一群蛮不讲理的刽子手,也是一群总爱扯着虎皮过大街的傻蛋。
一如现在,薛府侍卫们似乎感受到了周围一道道充满畏惧的目光,不由心情高涨,大为开怀,几人又捧着大碗咕咚咕咚继续大口吞咽酒浆,然后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引来旁桌侧目。
秦小白看着那一道道澄黄的酒浆顺着那几人的脖颈流淌而下,黏在了衣襟处,不由直皱眉头,然后他看到了其中一人有些眼熟,认真想了想,是薛府的那个侍卫,于是脸上浮现出一抹罕有的喜色。
“这鬼天气,真他娘的扫兴!”薛府侍卫将桌子拍的哐当直响,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出来的时候还是大晴天,这一会儿的功夫雾起得连春香阁的姑娘都看不见了!”
他拍桌子的时候横眉皱了又皱,但在他抬头的时候,眉毛舒展了开来,眼睛炯炯有神。
因为在他面前,一个少年人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那是一个脸上稚意犹存的少年人,有着一双平静到仿佛木讷的眸子……当然他心里觉得用波澜不惊来形容那双眸子更合适,但他觉得这样形容有些奇怪,会显得自己很无能,于是作罢,用了木讷两个字。
但不管是木讷还是波澜不惊,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将丹药拿回去交给夫人,然后到春香阁抱着小翠花睡觉。
侍卫冲秦小白伸出右手勾了勾,这意思很明显,他要丹药,而他的左手在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这种动作的意思也很明显,他并不将秦小白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心上放着春香阁,放着小翠花,在这样的天气,抱着女人睡觉会是一件非常令人愉悦的事情。
不过侍卫的愉悦还未开始从肌肤毛孔处发酵出来,便被一道在酒客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也有些可笑的声音斩断。
“如果你道歉,我就给你。”秦小白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轻淡,但却并不怎么轻快。
“你说什么?”侍卫以为自己喝酒过多,出现了幻听,于是晃了晃脑袋后问道。
但旁边的酒客们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这名薛府侍卫很清醒,他们也相信那名衣着简朴的少年肯定是喝多了酒,才会在这群蛮横的人面前说出这般不要命的话。
秦小白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应该没有问题,所以他不解的看了侍卫一眼,然后又认真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这一次他咬字更重,更慢,也更容易地落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酒客们觉得这少年简直是在发疯,然后他们看到身材魁壮的薛府侍卫将蒲扇般的大手撑在桌面,慢慢直起了腰。
他立起来的那一刻,人们感觉到了压抑,不由发出叹息,不出意外的话,这场寒雨便是这个可怜少年人短命的葬礼。
“拿出丹药来,或许我会考虑给你道歉。”侍卫双手抱胸,衬出狰狞如虬龙般的块状肌肉,他挑了挑眉,讥讽的调侃道。
秦小白看着这侍卫,沉默了起来,客人们把少年人这种沉默认为是在看到双方悬殊的实力之后在选择道歉的方式。
不过酒客们猜错了,秦小白沉默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不想说话。
因为薛府的人对取丹药这件事上一点儿也不客气。
一次不客气,两次不客气,不需要第三次就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他们不会认识到对待他人的态度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也不会认识到在这件事情上秦小白需要的是礼貌和尊重。
他虽然还没有大姐那般睿智的眼光,也没有大姐那般与书论道的高雅,但秦小白相信自己早晚会成为大姐那样的读书人,而像大姐这样的读书人,他觉得需要礼貌和尊重,而礼貌和尊重,用行动去诠释的话,便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