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大姐的茶桌上放置着一绢白帛和一巴掌大小的瓷瓶。
白帛的墨迹还没有干透,对向来追求完美的大姐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所以秦小白猜测书信写得很急,那么她和二姐自然有很急的事情要去处理。
上面只提了将这瓶清元丹一定要带到白城薛府,交给薛家家主,解了当年送书之情,同时也寥寥几笔说了她二人是因友人的道藏需前往天海州,具体何时归家未有定数,她们相信长大了的秦小白一定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望勿念二位姐姐。
泪没有湿了帛书,因为这是一封家书,秦小白担心自己的泪水会晕花了大姐的字,他收起信笺,忍着泪看完《道典》的第一千遍才下了山,所以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有些郁郁不欢。
就像现在小脸上的难过。
丹药该怎么呀?这是大姐对他的嘱托,来白城的路上秦小白想着这事儿必须得办漂亮一点,可现在薛府的门都进不去,又该如何把这瓶丹药交到那座府宅的主人手里呢……
秦小白想到这些,胸口莫名其妙地漫开一丝丝微涩,渲在心尖,让他有些难受,望着六月盖雪巷的方向,这滋味让他愈加不舒服。
不过丹药还是得送,但秦小白现在不想再走进那条开阔且幽静的路,他有些向往热闹的街。
……
“夫人,那小孩说是来送丹药的,送的,是清元丹……”侍卫的语调有些微颤,丹药不是草药,草药医得了老爷的病,但治不了老爷的命,不过丹药可以,因为那是修士所炼,白城的秋主就是一名显赫于世的修士,但即便是他,也不懂炼丹之法,也救不了老爷的命。
而且,这是清元丹!是那瓶薛府上上下下人尽皆知,且被老爷几乎奉为律令的丹药!
如果那小孩没有说谎,那他所需要承担的后果……他的腿随着声音开始颤抖,脸上的横肉分泌出些许油脂,被大片的汗水淌过之后,那张脸变得更加油腻,让旁边俏立着的丫鬟看得直皱娥眉。
“清元丹?”薛家夫人没有去看这侍卫的脸,或许她有看过一眼,但心里觉得不忍目睹,便不再去看。当听到清元丹三个字的时候,薛家夫人眉梢微扬,衬得那双丹凤眼格外有神。
“是的夫人,我相信我没有听错,他说是他大姐让他带来的……”侍卫连忙解释,但他的声音越来越颤,呼吸也跟着急促,他的心开始变得发寒,因为夫人的眉梢扬了起来,这个小细节府里的下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会死人。
“大姐?”薛家夫人这一次不禁眉梢扬起,那双丹凤眼也随着眯起,透出的淡漠吓得侍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脑袋一个劲的求饶。
薛家夫人嘴角挂着冷笑,但这冷意并不是针对侍卫,她的目光盯着虚无,仿佛要穿过岁月,定格在一名窈窕女子的背影上。
“找到那个小孩,拿回丹药。”薛家夫人忽然敛起目光,笑道。
侍卫一怔,稍时有些疑惑,继而大喜,连忙叩首领命而去。
夫人说的是拿回,拿字代表的是一定会得到,它蛰伏着不可抵挡的锋芒,他相信没有谁会在薛府的权势之下生出杵逆之心,除了白城之主,谁也不能。
他知道了夫人的态度,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会有这般态度,但既然不是针对自己,那他自然不会多生一事的去琢磨,因为那样做,脑袋便不再属于自己。
厅堂里,薛家夫人一双丹凤眼不知不觉中又眯了起来,“你修为加身又如何,生来为凤又如何,区区修士,不过天赋使然,如今我权力加身,你又能奈我何?”
当年往事对于薛家夫人来说不堪回首,甚至烙入骨子里至今难消恨意,但对于秦小白来说,他并不知道大姐出现在白城的那一年引来多少男子簇拥献殷勤,也不会知道那一年薛可胜甩在薛家夫人娇媚脸蛋上的巴掌有多么响亮。
此刻的秦小白驻足在一条青石为底的长街上,嶙峋坑洼的地砖将这条长街的历史气息烘托的很浓郁。
这里行人不多,不是因为它像六月盖雪巷一般肃穆,而是在这条长街的中间,矗立着一座高耸的三层楼阁,碧瓦飞檐,雕梁画栋,顶层尖耸,雕琢着一头入天的雄鹰,小紫檀镂出的桂枝劈挂在雄鹰两端。
在白城,这样的饰物,除了秋主的府宅,找不到第二处,但这里当然不是秋主的府宅。
它有一个不错的名字,书香阁。
书香阁自然不是春香阁那种寻花问柳的地方,它是白城唯一一座藏书阁。
秦小白离开六月盖雪巷,走过了几条街,看着喧嚷的人群,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他想到了书。
十二年以来,在那座与白城只隔了一条洛水的云山上,大姐顾寒雪教他读书做人,于是世间书籍,他已通读三千卷;二姐徐心慈教他修行杀人,于是微尘、炼虚、仙凡、山海修行四大境界,他已入微尘中境。
十二年,每日傍晚吐纳天地灵气是一种习惯,每日清晨捧书字斟句酌也是一种习惯,当他遇到不习惯的事情时,就会寻求习惯,然后心里自然而然便会镇定、安静、淡定、平静。
好在白城有藏书的地方,好在这个地方白城的百姓都知道,寻着行人的指路,他在道谢之后,便出现在了这里。
当秦小白仰望书香阁的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街上行人很少,也明白了为什么当他请教藏书之地的时候,那些行人目光里的古怪。
这是一座私人的藏书阁,百姓不得而入,因为那在细鳞云朵下昂首不羁的雄鹰代表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耀。
这一点秦小白很清楚,他曾经读过一本《六州方舆纪要》,里面专门介绍了荆州、凉州、北平州、东土、苍州、天海州六大州各地方区域的人情风貌、生活习俗、节日文化、家族徽章等内容。
白城的秋主尽管当年兵败,但他荆州南域的霸主地位却不是那么容易动摇,他的家族徽章,当然也被收录进了这本书中。
秦小白有些难过,为眼前可望而不可观的书香阁难过,为很多爱书之人不能进去读书难过。
在他难过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少年负手而立,白衣飘举,发出轻叹,语气甚是有些不屑,带着少许讥讽,“世人看不得的书,被当做金丝雀收藏起来的书也配称为书,收藏之人也配称为读书人?”
这句话引发了秦小白的共鸣,但一沉思,他又有些不认同,于是开口说道,“不对,你不能把书当做金丝雀,书就是书,是先贤编撰的知识,承载着六州的文化,不能因收藏之人便去责怪于它。”
那少年轻咦,然后侧过脸,望向秦小白,他的眼很俊,顾盼神飞之间,有遮掩不住的锐气锋芒。
看着秦小白脸上极为认真的表情,那少年也认真起来,略一拱手,然后直起身子,意气风发的指着书香阁说道,“每一本书都有灵性,流传在外的书将知识洒遍六州,教化世人,当受敬佩,而这些书藏于书阁,不愿去受流传当中的颠沛,只知躲于其内,我称它们为愿享安逸的金丝雀有何不对?”
秦小白回之以礼,微微作揖,说道,“你不是它们,那你怎么知晓此间书的想法,它们肯定也想着将知识遍洒六州,可奈何建立书阁的人不这么想罢了。”
少年略一沉默,然后瞪着欲要飞扬的俊眼认真打量秦小白,半晌之后,或许是他察觉到了这种举措非常没有礼貌,也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了对面这岁数相仿的少年那逐渐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不由微微挑眉,拱手说道,“杜开。”
这个名字好奇怪,杜鹃花开,很柔美,偏诗情画意,也偏女子容貌,所以秦小白看着少年的眼神有些古怪。
这应该是个小姑娘吧?秦小白这样想着,同时也在琢磨该怎么称呼,他在书里读到过如何与人交谈,比如和对方说话一定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这样会显得更真诚,比如对方的称谓一定要放在自己的前面才会显得尊重,但这位……小姑娘假扮成公子哥,自然是不想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不能叫杜姑娘,但叫杜公子又觉得难以适应,有点儿……瘆得慌。
最后秦小白也只好学着前者的样子稍一拱手,说道,“秦小白。”
杜开见多了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特别是当自己报出名字的时候,所以他很讨厌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但他觉得眼前这少年是个不错的家伙,所以格外施恩,但现在,他后悔了,并且在秦小白愈发古怪的目光注视下他开始变得愤怒。
“该死的,我是男的,男的!”杜开忿忿不平地大声叫道。
他简直快要疯了,和这种文绉绉的读书人说话实在是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也只有这种人会去联想杜鹃花开那个可恶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