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青石上的着白衣红褶裙的少女抬手遮阳,阳光正好落在她鼻梁上,鼻上一颗淡色的痣是阳光与黑暗的分界线。现正是夏末,刚至亥时,远处高高的阁楼后一片血色,艳丽。像是一个帝王刚登基的辉煌。
好似现在还是黄昏一般,街上遍是行人,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两三个刚吃过饭的孩子跑得正欢,没注意到后面有一个扎着小辫的女童跑得肚子痛,蹲下歇气。一个男童跑回来,也蹲下来,问候了几句,女童抬头笑了笑,起身摆摆手说回去了。只少女定定地望着这边,她看的又是不是这里?她看的是人还是人情?她目光涣散,好像没在看。
“高老头死了?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喝酒喝死的呗。”几个男子坐在露天的茶馆闲聊,刚吃过饭,喝喝茶也是好的罢。他们谈笑的正是风声。对于无聊至极的人们,也只能谈谈远处吹来的风,不论是暖寒。
“不是,今儿这天白,昨儿个也异常的黑,一暗了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他喝了酒摔到沟里脑袋磕着渠,疼死的。”
“你怎知是疼死的?指不定是一摔了就死了。”
“还不是喝酒死的,没儿子管着的酒鬼!大半夜的到沟渠找钱啊?”
“说起这天,我记得不是头一次这么怪了。”
“对了!”一男子拍手道:“如今世旅十五年,世旅元年好像也是这样。都什么时辰了天还没黑。”
“那次天象变了不久就换了皇帝,这次,先皇病死还没多久。”
——风吹来的从来不会是事实。
高老头的死因,少女很清楚。高老头没有喝酒,也没有大半夜出来闲逛,他是想起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和他一样疯疯癫癫的女孩,不喜欢酒的味道,所以他独自出门,抱了两壶酒,想埋起来。他的脑袋撞到的不是沟渠,是刀口。少女每日晚归,正好见了。那没有月光映衬的剑影,轻轻地取人性命,取了的也是一条轻轻的命。微不足道的生灵罢。
高老头是酒鬼,是送黑发人的白发人,也是慈祥的老人。少女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日高老头的模样,被她撞见抱着酒的窘迫模样。
“你瞧,我是要埋酒了。以后都不喝了,那你总可以多来陪陪我了吧?”
还有在看到什么人之后,叫少女藏好的模样。
少女想着:是谁杀了他?
天终于黑了。比昨日明亮些。
“诶?疯姑娘,你还没回家呐?”一个少年跑到少女面前。
“是啊羡丫头,不早了。”一个妇女也走过来,拉着少年的手,对着少女道。
少女傻笑着,月色皎洁清明,映在她的脸上。长长街道,仅三人了。
妇女叹了口气,道:“路上小心。”
少女望着妇女走后,站起了身,望着月亮。为何昨日没有这般皎洁?月亮,
——你护着坏人。
想起早些时候,那些归家的人的喧闹声。少女高抬起脚,大跨一步,然后蹦跳着离去。奔向兰桂阁。也就在进了兰桂阁后院石拱门的一刻,落下第二只脚时,步伐沉稳。
少女拍了拍院子里的石凳,端坐下,手搭在石桌上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等着楼内一个房间的灯亮起来。
终于,黄色灯光摇摇晃晃地明了,里面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少女缓步走了进去,在楼梯上、走廊上留下细碎的声音,细碎得拼不起来。整个罗巷唯一亮着的蜡烛,在少女眼前摇曳。
“羡羡,快来。”
阿娘总是如此唤她,每此时,便是要教她琴了。
教琴是教琴,亦是授法。每拨一次弦,只要愿意,就是一把锋利的剑。
徐徐琴声,不知为何永远唤不起沉睡的人们,若是唤起了,她便可揭穿一切,喊道:“我才不是疯子!”
萧娘变了脸色,萧羡真的喊了出来,萧羡吓得停下了手,一声凄厉的琴声唤醒一片寂静。
萧娘道:“你听好了,你就是疯子。”
萧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道:“我不是。我会弹琴,会写字,会作诗,我知道我爱吃什么你爱吃什么,我知道别人对我的好,我知道高爷爷不是喝酒死的。我不是疯子?”
“你这丫头,兰桂阁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清楚么?你说你不是疯子,迟早着了他们的道。”
萧羡猛然站起身来,喊道:“兰桂阁是青楼没错,可这章台根本奈何不了阿娘,阿娘只需弹琴,就没有和那些破男人扯上半点关系啊!”那为什么我不行?
“羡羡。”
萧娘一声“羡羡”,唤回了寂静,也唤回了萧羡的冷静。
“阿娘,我真的不想这样。为什么我要活成这样?我做了十年的假疯子了,我不能……活得像一个人么?”
“要怪就怪你的相貌吧,金家公子觊觎你多久了。”
装疯,一是为了避接客,兰桂阁的老鸨虽准许萧娘只弹琴,却是已觊觎萧羡许久了,在她眼里,萧羡就是一箱又一箱的银子;二是为了避金家,金家的大少爷总闹着要娶萧羡,极为执着,是了,对他上次娶回家就惨死的侍妾从前也是这般执着的。萧娘对这两方的托词都一样:萧羡是疯子,不便。
“阿娘,你说过过了及笈我便不必装疯了。如今我已十五,我已有字。”
“很累吧。”
“有尽头就不累。”
“万事都有尽头。”萧娘又问道:“如今是换了新帝了吧?”
“嗯。是孟辞。”
“大概是明年,你便不必疯了。”
萧羡欣喜,“当真?”
“当真。”萧娘起身收好了琴,叫萧羡睡觉。熄灯。
一张床,两个人,背对不眠,各有心思。
——一年,一年。骗我么?应不是。
——若你知道不装疯需得离开兰桂阁,离开我,你会不会如此执意?大概明年,他们就要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