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
任拂笑在中途实在等不下去找吃的去了,走时其他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卫琨珸晃过神时,夕阳已全下去,店家点了烛,暖黄的光晕映在架子的书脊上,斜对面的少年翻到了第十四本书,光照亮他侧脸的皮肤,聚在他束发的银冠上,他的影子倚在书架上,斜又长。
终于,陆诀阖了书,抬头问他:“回去么?”
卫琨珸忙放下装样子的书,叫了声:“任拂笑!”
没有回应。
两人对视了一眼,陆诀将书插回书架:“应是等不及走了,我忘了时间。”
卫琨珸心念:有很久吗。把书一放,直起身来活动了下筋骨:“好饿,走吧吃饭。”
彩灯幢幢。今夜无月,乌云遮蔽。
不一会儿,空中下起了小雨。卫琨珸抬头,雨丝从天幕上坠下来,仿佛也被染成了墨蓝色。一滴落进他右眼,他低头揉了揉。
旁边似有若无一声轻笑。
“要不我去买把伞吧?你衣服湿了怎么办?”卫琨珸朝卖纸伞的小摊行去。
“我无事。”手腕被牵住,“你不是喜欢雨天么?”
卫琨珸驻足回头,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帘,陆诀眉眼深邃又朦胧,额角水珠滑下,经过骨相分明的下颌,唇色微深,雨点印在他一身白衣上晕染开,似一幅清越的雪梅图。
他比自己适合白衣得多。
卫琨珸道:“我何时说我喜欢下雨?”
陆诀似是怔了一下,牵着卫琨珸腕的手缓缓松开……
“诶,卖馄饨的!”卫琨珸握住陆诀滑下去的手,面露欣喜地拉着他进了一家小店。
说是店也有些抬举,不过是连店面都没有的路旁搭的小摊,摆了几套桌椅,上面搭着米黄的帆布遮雨。
“老板,两个大碗!”卫琨珸付过铜板,拉着陆诀坐下了。
“我猜啊,这里的馄饨馅肯定有些小鱼小虾什么的,可能还能吃出普珠海的味道。”卫琨珸跃跃欲试。
馄饨很快端上来。
“雨天就要吃馄饨,有汤水,暖和!”卫琨珸道,搓搓筷子夹起个塞进嘴里。
“嗯!果然有普珠海的味道!”卫琨珸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说实话,比长安原大部分店家都好吃!”
在他狂塞五个后,他发现对面没什么动静,终于舍得抬头了一眼。
陆诀看着他,眼眸亮着暖光,唇边有微扬的弧度。
他被噎到了,忙抓到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
再抬头,对面陆诀执着筷子正将一颗馄饨送到唇边。
他心虚地低头啜了口汤。
雨打在头顶帆布,密密麻麻地响,这些声音钻进卫琨珸身体里,心间酥麻起来,也许是因为进食吧,暖意自胃蔓延到四肢,又汇合于心口变成安定。
他低着头静静笑了笑。
雨未下多久,停了后两人便步回了璇玑台,入了弟子寝房的月门,拐过一座盆景。
正欲道别,卫琨珸忽然止住脚步。卿云岫缩着身子蜷在他院门前台阶上,一身水蓝襦裙湿透,少女的发丝还向下滴着水。
卫琨珸一瞬间产生了想拍死自己的冲动。该死,自己怎么把这妮子忘了?
“如榭!”他几步并作一步快速来到卿云岫身边。卿云岫闻声抬起头,小脸苍白,唇色微紫,但她仍温柔笑了:“更胥,你回来了……”
“我……你怎么不进屋去等!”卫琨珸手扶住卿云岫的肩,却感到少女在颤抖。
他咬了咬下唇:“如榭,我……”
“你不要跟我道歉……”卿云岫力竭,靠进卫琨珸怀里,手扶上卫琨珸的脸,“更胥,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生疏的,对不对?”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卫琨珸握住卿云岫的手,另只手贴上卿云岫的额。
烫手的热。“啧!”卫琨珸懊恼地闭了闭眼,一把抱起卿云岫向屋里走去。
陆诀目送着卫琨珸抱着卿云岫进了屋,轻轻从外面拉上了院门。
——
湿布巾换过几回,窗户半开,夜风渐渐都渗了凉意,是深夜了。
卫琨珸将窗子掩上,来到床边帮卿云岫掖好被角。少女的呼吸渐稳,微红的小脸也褪了色。
他坐在床边,手撑肘,倦意袭来。
——
经三月选拔五月集训,又经众人推举,由陆诀为首的少年领袖团队商榷落定。
任拂笑搂着陆诀的肩膀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走大运了,居然真成了队长,冲这事你必须请吃酒!”
陈鸢笑嘻嘻扯住陆诀衣袖:“算我一个。”
陆诀淡定地掰开任拂笑的手,向不远处一人道:“你可要同去?”
正将长枪挂在架上的卫琨珸愣了一愣。
月朗星稀的夜晚,几个人腾上一棵榕树,各占了一枝。任拂笑率先打开酒壶,闻后大笑道:“这么好的秋露白,陆兄您破费啦哈哈哈!”
陈鸢恰卧在任拂笑上方,用把玩的狗尾草打了下他的肩膀:“阿诀一向大方,哪像你,一个首饰都不肯送我!”
任拂笑扮了个鬼脸:“你整天打打杀杀的一母老虎,要人家女孩子的东西做什么?”
陈鸢差点上脚,好不容易忍住了便带上哭腔向陆诀道:“阿诀!你看他!”
陆诀笑着饮了一口,未答。
陈鸢便转移了目标:“阿珸,你下次跟他对打,绝对不要手下留情,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才好!”
任拂笑一听急了:“什么叫他手下留情?明明是我每次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好吧!”
卫琨珸其实并没怎么听进去他俩的对话,看着陆诀有些出了神。
少年半卧于枝上,衣角垂在树梢,抬头饮酒时侧颜俊挺,其后恰是一轮弯月,这一切像一幅潇洒恣意的泼墨画。
而后,画中人扭过头,对他道:“从未见你喝过酒,可还喝的惯?”
卫琨珸吓了跳,差点没坐稳。回过神来执起酒壶猛灌了一口,用袖拭了唇角:“在逍遥时,与师兄弟也多次把酒言欢。”
陆诀颔首,撑头随意道:“但你的脸似红了。”
卫琨珸确实不会喝酒,也从未与同门师兄弟有过酒桌上的友谊。此时确已感到双颊发烫,头脑昏沉,但这件事或许在卫琨珸看来很丢面子,他直起身子又猛灌一口:“你看错了。”
“哎子崇,你这劝酒的本事见长了啊!”任拂笑调侃道。
“咳咳咳!”这时陈鸢猛烈咳嗽起来,任拂笑一愣,随即忙腾上陈鸢那根树枝,抚着她背为她顺气:“怎么回事?”
陈鸢逐渐停了下来,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呛到了而已。你上来干嘛?”
任拂笑却没放松:“但你近日经常干咳……”
“进来染上风寒而……呀你干嘛呀!”没等陈鸢话音落地,任拂笑已抱起陈鸢:“子崇,夜风太大,我先带她回去了。”话罢跃下枝头匆匆离去。
一阵寒风适时袭来,卫琨珸裹了裹身上衣襟,又喝了口酒,眼神空远。
陆诀道:“这酒烈,你缓着些喝。”
卫琨珸点头,但手上动作却并不听话,举着酒壶就没怎么放下过了。
直到一壶酒见了底,他终于磨拭着壶沿开口:“若是我此去莽苍没法再回来,你……可会感到惋惜?”
陆诀偏头,看到卫琨珸靠在树边,目光在他身上浅浅停留,似多一点都是亵渎。
“你训练用功心思机敏,怎会没法回来?”陆诀观察着卫琨珸眼神是否清明,可夜光昏暗,他看不清楚。
卫琨珸迟迟不言。陆诀终道:“自然是会惋惜的。因你是我的战友。亦是兄弟。”
夜风萧瑟,对面少年在黑暗中笑了声:“兄弟?拜把子的那种吗?”
陆诀还未及答,就见卫琨珸身摇体晃地直起身来,跳了下去。
“你可是醉了?我送你回去。”陆诀也跳了下去,扶住卫琨珸。
卫琨珸躲开,笑道:“怎会……小饮几口就醉,只是宵禁快到了……我怕赶不及被罚抄剑录。”
陆诀叹口气,再次扶住他肩:“宵禁早过了,你这个样子恐怕更容易被逮住。”笑了笑,“怎么醉了还如此克己守礼,你啊,这样活着岂不辛苦?”
低着头的少年脚步放缓,似对此话有所见解。然后他侧身、抬头,唇印上了陆诀的唇。
醉到不省人事……多好的借口。但只有卫琨珸自己清楚,就算有酒的刺激,他其实尚存清醒的神智。他……只是忍不住了。陆诀说得对,克己守礼,他是很辛苦。此去莽苍,诸事难料,他已下定决心会舍命护陆诀周全,那这趟便是九死一生,所以……这般放肆也是可以的吧。
陆诀的唇温热,柔软,淡淡的酒醇……卫琨珸才挨上便移了开,他怕自己过火。
他怯了。也许是一个短暂的吻就已耗尽了他所有勇气,他重低下头,胡言了一个名字:“雪儿……”
他同他初遇于聚昀巅,凛冬风雪,他衣摆招摇,眸中映刻玉树琼花。
陆诀似怔了几秒,然后重新扶住他:“果然认错人了……”
卫琨珸被石子绊到一个踉跄,陆诀忙专心扶好:“你小心,喝得没多少怎么醉成这样……”
怎么能醉成这样呢……陆诀,你怎能让我一路沉沦,心醉如此,干出这种荒唐事来呢?
——
“呼……”卫琨珸醒来,活动了酸疼的手臂,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窗棂外透进鱼肚白,他忽然听到一声不大不小急促的笛声。
他推门出去,院里树下,白裙飘逸,君纤楚放下两音笛,道:“卫琨珸,今日是第八日,你便于今夜赴约吧。”
卫琨珸双手环于胸前:“怎么?因为陆诀听到了我们的十日之约,你生怕他来误伤到他?“挑挑眉,斜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准备的应该很充分吧!”
“哼,你别想着套我的话!今夜亥时,九转崖边。你若不来,我便一辈子纠缠陆诀!”君纤楚冷笑,轻功跃出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