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彦三十五年,君尧与汤婕大婚。
花轿自璇玑台浩浩荡荡出发,光大船就派了三艘,五十多人随从。君尧一路护在花轿侧,小心翼翼地护着,船晃了点都要询问是否有事,这痴情模样连外面服侍的丫鬟都不禁笑出了声。
“汤泊如怎么作哥哥的?自己亲妹妹出嫁,连送都不送?什么事比胞妹都重要?”汤冼尘的使者上前奉礼,君尧怨道,又怕汤婕听到刻意压低了声线。
“尧哥,我没事的。”但汤婕还是听到了,温柔劝道,“哥哥他正是闭关紧要时候,这点小事不必惊扰到他。”
“什么这点小事。”君尧握住花轿门框,语气却轻柔下来,“我娶你是天大的事,值得举世同庆。他在这时候闭的哪门子关,占命吗?就算占尽天下人的命于他又有何用……待我见着他定收拾他一顿!”
花轿内一只带玉镯的羊脂玉般的手搭在君尧的手上,君尧忙反握住。
“尧哥,别跟哥哥生气。”
“不生气了。婕儿别忧心,我怎会真的跟他置气呢?你安心休息。哎老伯,划慢点,轿子有些晃……”
灵枢阁设宴,无论外界如何诟病,还是盛大热闹的。君尧和汤婕两年内便生下一对双胞胎。“红尘不到华堂里,纤楚对峨眉。”,“纤纤不绝林薄成,涓涓不止江河生。”汤婕起的名字:纤楚,纤纤。
君尧陪伴爱妻,抚养两女,研习药学,过了几年平静生活。外界对其抨击之声也逐渐平息。汤冼尘时常派人送些东西来,都是汤婕喜欢的一些书籍古玩,和君尧缺少的名贵药草,但三人相见的次数却大大减小。君尧从不忿到无可奈何,每次都对送礼的使者一顿牢骚:“下次若他不亲自来,这些东西也不必送来,谁稀罕他送的东西,婕儿要的我哪件给不了,就是哥哥我没法给!”
武彦四十六年,君尧代表灵枢阁毒宗出战莽苍之怒。聚象诀中君尧黑衣银冠,英姿勃发,沉稳成熟了不少。带着毒宗几十号人,身旁跟了个少年,时过多年,当年芸城的婴儿已长大了。
莽苍之怒结束,灵枢阁毒宗显赫战绩,君尧更是凭一己之力弑杀九尾妖狐,许多弟子慕名来拜其门下,并尊奉其“百味谪仙”。
可君尧居然又制了种毒出来,取名“望山千峰小”,听说这种毒可侵害心脉,操纵神智,至阴至邪。一时又是风声鹤唳,陈年旧事重回人们眼界,君寻香又成了恶魔的代名词。可君尧紧接着告知天下,自己绝不会使用望山千峰小,这才勉强堵住诸多门派的嘴。
同年,散毒童子立。在歃血立誓时,一边站的是芸城活下来的少年,另一边是个带着面具瘦小的少年。卫琨珸疑惑,这是谁?聚象诀随传记笔墨轻重也有所偏倚,但既然自己从未见过,说明立传之人也不知其来历,故未提一笔。可是连璇玑台的掌笔都不知来历,究竟是什么人?
亦是同年,二童灭了孚莱,酿下大错。岳明伦逐条列举君尧的罪行,指天问地,命君尧交出二童。君尧拒绝,扛了一百家法,回到毒宗。
毒宗建在洹阳谷深处,山清水秀,宗门口便是一方澄蓝的小湖,汤婕不忍心破坏了湖水的清净,君尧便打消了在湖中建亭造路的想法,沿湖水边的山石铺了条羊肠小道,作为入毒宗必经之路。此时小道上紧挨着跪了两个人,实实地堵住了小道。
君尧一瘸一拐走上来,两个人跪着往前了几步,低着头一言不发。这可怜模样,任谁都想不到是刚灭了门残暴不仁的散毒童子。
“你俩跪在这干什么,你们师娘没做好饭?”君尧示意他们起来。
芸城少年先磕下去:“师父!我们犯了错,理当受到惩罚!”
君尧只得停下来,挠挠耳朵:“说来听听,什么错,应受什么罚?”
“不应如此冲动,还让师父替我们受罚!”
“当受二百家法,分担师父之痛。”面具少年也磕下去。
“你们受多少家法也分担不了我的痛啊!”君尧哭笑不得,“你们犯的错就仅仅是冲动吗?几十条人命,你俩各死二十遍大概才能还完吧!”
“师父!他们……他们是群杂碎……他们食人肉……”面具少年从齿缝中呲出这些字,目露凶光,带着狠劲。
“师父,孚莱在各大门派面前参修佛道慈悲为怀,事实上却修炼邪术。每当有路过借宿的旅客,他们就……就关门杀之抽筋拔骨做成羹汤……喝来加固神元提升修为。”
“还说什么有点修为的更入味……真是……”面具少年握紧拳头浑身发抖,黑气从其骨窍生出。
“阿顽!”君尧喝了声。面具少年深吸几口气,才缓慢平静下来。
“既如此……”两少年抬头等待君尧发落,君尧一人背上拍了一下:“行了罚完了,快搀搀为师为师快疼死了。”
两少年一脸茫然,但还是站起来一边一个扶住了君尧。芸城少年抬头唤了声:“师父……”
“你们的心性我还不清楚?既然你们认为该如此做,我便没有异议。你们只要谨记人命大于天,若不是亲眼所见恶劣至极,都不应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去杀害他人,知道了吗?”
两少年低头应允,君尧突然放开他俩咧开笑容招起手来:“婕儿,我在这,饭好了没有我快饿死啦!”
卫琨珸看了这么久,觉得君尧很幸福。师父、妻子、知己、徒弟,每一个君尧在意的人也都真心待着他,这有多难得。所以君尧在幸福中成长了。他坚韧,沉稳,独当一面,成为称职的父亲与宗主,可以无视旁人冷眼绯语,处事冷静克制,不再是当年横冲直撞的少年郎。
可是人的本性怎会变呢?世道的艰难,命运的捉弄,定会让人在地狱里走一遭重生为本我。
武彦四十七年,君长林召集君尧、岳明伦与众长老于灵枢阁议事堂宣布灵枢阁新一任阁主。
君长林坐于长桌最前端,缓缓敲槌定音:“待我云游后,明伦接任灵枢阁阁主之位。”
岳明伦无法自抑地大笑,抱拳道:“还请诸位日后多多照拂。”
但君长林话未落音:“毒宗正式成为灵枢阁一部分,以后和灵枢阁不分主次共同进退。毒宗宗主君尧,其位不低于阁主。”
岳明伦的笑声渐渐淡了下去,君尧起身作礼:“谢师父。”
没过多久,君长林即将启程云游。前夕,他将君尧叫到身侧。
“寻香。”
“师父。”君尧行过礼。
“这些年辛苦你了,幸好你挺了过来。”
“师父言重了。若没有师父的器重信任,徒儿不会有今天。”
“流言蜚语本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心之人利用谗言迷惑人心从而达到目的。”
“徒儿记住了,徒儿不畏。”
君长林摇了摇头笑了笑:“还是那个样子,真是一点没变。也罢,你现在过得舒心,为师就可以放心地去游历一番山水,待我归来再谈。”
“为师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好好帮助你师叔,要……”一句话未说完,君长林忽然手捂胸口面色痛苦,憋不住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来人啊!来人……”君尧手忙脚乱地翻出君长林备在桌屉里的针灸包,再回头来,君长林的脸色已经灰白,双眼失去了神采。君长林医术那般高超,给他下的毒怎会留时间容他自救呢?
“师兄!”岳明伦冲了进来,看到此场景,先是愣住三秒,然后推开君尧跨到君长林身侧,搭上他的脉搏。像是不信地调整了半天,结果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你!!”岳明伦奋力指向君尧,目眦欲裂,像是现在就要将他就地正法一样。
“不是我!我为何……师父……”君尧还未缓过神来,言语断续。
“就是你!师兄将宗主之位传给我,你心有不忿,就痛下杀手!君尧啊君尧……你怎会狠毒到这个地步……”此时已有许多弟子前来察看,岳明伦委顿在地,颤抖的手却精确地指着君尧,似在昭告所有人凶手已经确定了,就是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岳明伦去了青禹派剑谈,君尧在灵堂跪了整整十四日。最后汤婕说无论他跪多久她都陪他跪,君尧才罢休。起来后他自君长林死后第一次掉泪,哭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缩在汤婕怀里哭了一天,无措的像个孩童,就像当年师父将他捡回时那般狼狈模样。汤婕抚着他的发,待他冷静下来轻声告诉他:你还有事情要做。
是的。杀师之仇,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凶手让他血债血偿!
可君尧没有想到吧,在他竭力寻找凶手的时候,外界已经盖棺定论:君尧不得正位,谋杀亲师。千夫所指,已在规划如何让他死得大快人心。
君尧不是没有怀疑过岳明伦,可自君长林死后,岳明伦时刻有高手护身,寝殿周围有三层防护,他几乎无从下手调查。
在一筹莫展之时,传来消息:沿山剑尊唯一弟子陆诀,中了望山千峰小晕死了。
望山千峰小,他曾声称永不使用的烈毒,如今却凭空出现在盟主亲传弟子身上。这真是,百口莫辩。
武彦四十八年,沿山剑尊率几十门派攻到郦水之畔,被七耳洞等几十门派拦下。君尧穿着战袍出毒宗时,看到久违的汤冼尘站在汤婕面前,一只手扶着汤婕的肩。
“什么情况?你来干什么?你们璇玑台不是从不参与世间纷争的么?”君尧没好气地道。
“我来看看婕儿。”汤冼尘放下手,步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你莫太心急,该服软的时候还是……”
“哎你可别跟我说了。你一个占卜的跟我说这些那些我总要多想。行吧,既然你来了,照顾好婕儿,等我回来同你喝酒!”君尧说着,看了眼汤婕,发现汤婕脸色有些苍白,却因她依旧温柔的笑而忽视了。
天气晴朗,天上还飘着几朵悠闲的薄云,一点都不像打仗的天气。君尧来到队伍前列,大概扫了一眼,一个人也没认出来。有些可笑,自己谁都不认识,可他们却似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要将他挫骨扬灰才心甘。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岳明伦出现在河对岸,喝道:“君尧,你可认罪!”
师父曾说“毒宗和灵枢阁共同进退”,但此时竟像是只有你死我才可活。
君尧大笑:“师叔说什么君尧不是很明白。可师叔连师父的头七都未熬过就上诛青论我的罪行、商讨处置我的方法,可真是迫切啊!”
岳明伦真是一点就燃的个性,正要发飙被旁边一个白胡飘飘仙气卓然的男子按住。此男子开口,从声音中都能听出内力的深厚:“百味谪仙曾言不会使用望山千峰小之毒,可小徒便身中此毒。若百味谪仙交出解药,裴某绝不多做纠缠。“
君尧蹙眉:“此药无解。”
裴子庚闭了眼:“看来百味谪仙并无悔过之心,多劝无益。”
“君尧什么是悔过?我做了何事该悔过?初次见面,沿山剑尊身为尊长,净跟晚辈打哑谜作甚?”
“剑尊,跟他费什么话?低了自己身份。”一带疤青衣男子道。
“哈哈!你这么狗腿,怕是剑尊也没跟你说过几句话吧!”
青衣男子怒道:“放肆!”高举手中剑:“替天行道!”
一片应和:“替天行道!”箭雨应声落下。
这一战两日两夜,郦水中尽是浮尸。可看似惨烈,死亡人数却不足双方人数的十分之一。
两日两夜后七耳洞用精铁造的铜墙铁壁架在了水面上,双方在两岸休战。
“尧哥!”君尧正看护伤员,忽听身后一声呼唤。
“婕儿,你怎么来了?这里是战场,你快回去!”
“我自进灵枢阁后也习了几年药法,如今毒宗有难,我怎可一人安居?”汤婕行到一伤员身侧,低头诊脉。
君尧略显疲惫的眼神中流过暖意,但需他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便差遣亲信寸步不离地跟着汤婕。
可是歇战一天,外面却不断有伤员送进。君尧越想越不对,就算伤员分散太广需要很长时间寻到,但也不至于如此多数量持续这么久。
正待他思索之弥,从河对岸传来叫嚣之声:“君尧狗贼,滚出来!”
君尧来到河边,透过严防死守的“铜墙铁壁”向对面看去,带疤青衣男携一众弓箭手破口大骂。”
君尧冷笑一声,化去面前一片机关,道:“何事,嘴炮兄?“
带疤青衣男指着他:“君尧!你个小人!我等遵照约定休战一日,你竟派人偷袭!五百条人命,我们怎么跟你清算!”
君尧冷笑:“你如何断定是我偷袭?况且战争之中,哪有赔不赔偿清不清算的道理,嘴炮兄怎么跟个孩童一样还稚气未脱呢?“
本是为了惹怒带疤青衣男,可带疤青衣男却以为君尧是无由开脱默认了,当下咬牙切齿:“真是不知廉耻!”
这时君尧透过缝隙看到几个人推着一个长条形的东西来到对岸,带疤青衣男看到此物,忽然冷静下来,敲着那东西的边沿笑道:“君尧,我也不和你做口头之争,你自己干的那些破事,我是没办法管教你,唯一能管教你的人不是就死在你手上吗?你把你师父那么快下葬,是不是怕被查出来你给他下的毒?所幸我们请出了君阁主的尸体,检查……“
话未说完,就见凭空架在河渠上的“铜墙铁壁”忽被化去,下一瞬,君尧出现在他眼前,抬手掐住了带疤青衣男的脖颈,生生把他提了起来。君尧双眼泛了红:“你再说一遍!你把我师父怎么了?“他沉重呼吸了一下,从牙缝中道,“这……这木棺里装的,是谁?”
可他其实没想让手中之人回答,他的力度狠到青衣男表情痛苦青筋暴起,扣住他的手用力挣扎可竟是连一个字都发不出。
“畜生,住手!”岳明伦的声音,君尧没理会,看着青衣男痛苦挣扎直到奄奄一息双手无力垂下,忽然心头生出一丝快感。这些颠倒黑白伪善之人,根本不算他想守护的世人,他要把他们都杀光,看着他们一个个在自己手中痛苦死去。
“你师父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你师父为何给你起这名字,你又答应过他什么,你都忘干净了吗?”
——“尧者,高也,饶也。为人行事,当高风亮节,心系苍生,侠义江湖。”
——“不杀无辜,多行义事,牢记自己是灵枢阁之人。你可能做到?”
君尧稍有岔神,青衣男突然使劲挣脱了他,一掌拍在君尧胸前。
这掌用了他能瞬间爆发的最深的内力,君尧被这一掌击出五尺远,嘴角流血。可没待他擦拭唇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一圈人提着长戟指着他,人群后传来青衣男的大笑:“那小子的攻心计真好用,没想到吧君尧,你说到底也就是个莽夫嘛,以后多长个心眼,哈哈,怕是也没有以后了!”
君尧笑了:“这便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做派?呸,真是令人恶心。”
青衣男道:“闭嘴!你没资格说这些。”
“他如何没资格?“河对岸忽传来清脆的女声,汤婕一袭白襦裙,不卑不亢地立在高处。
“婕儿?!”君尧脸色骤变。
这时沿山剑尊裴子庚似被扰动,和十几随从来到了岸边。
“我是璇玑台汤泊如之妹汤婕。我知世人传我嫁入毒宗乃被迫之举,但婕自诩从无半分勉强,我自及笄之年初识寻香君,便只想让寻香君成为我的夫君。”汤婕面色平淡,语速平缓。
一位女子当众说出这样的话语,无疑对这些恪守旧礼的老头是个冲击事件,一时都语塞不知说什么。
“葳山山贼,芸城瘴病,莽苍之怒,立散毒童子……桩桩件件,无论外人如何断言,寻香君他从未违背医德,更从未违背一名灵枢阁弟子该恪守的任意一条门规。他可以不是百味谪仙,但也绝不是什么罗刹恶魔!“
“婕儿,你同他们说这些作甚?我不需向任何人解释!你离开这里!”君尧喊道,汤婕却充耳未闻。
“汤丫头,你可是被这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他胁迫你这么说的?你可都看到了,我们的人被他伤了多少?还有他做的那些事,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他用毒杀人而不是用药救人,他不配当一个医者,更不配当一名灵枢阁弟子!”青衣男啐了一口。
“我配不配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汤婕一来,君尧不复之前冷静,大怒道,想冲过去却被长戟止住。
“他真的不配吗?若他真的罔顾人伦,你们又怎会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身侧?你们可是忘了,他是毒宗宗主,制作了百余味催命剧毒,任意一味都可杀敌无数。若他想,他大可以在开战前便布毒于河畔引你们中计;若他想,他就能收了这天下,怎会等你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来征讨他?“
大风吹刮起汤婕的长发,她面色坚决,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河对岸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还有……各位可还记得芸城瘴毒之事?世人都道君寻香毒火烧了一座城太过残忍,那谁又想过在城里种下毒种的是谁,封锁城门不留活口的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青衣男道:“什么意思?芸城的瘴毒不是意外染上的吗?封锁城门,不是……不是当地小门派防止瘴毒扩散的无奈之举吗?”
汤婕微微一笑,启唇道:“我既是汤冼尘之血亲,青龙血脉虽不像哥哥那般纯正,但自小长在璇玑台,也有些许占卜之能。我占出,蓄意谋事者……便是……“她纤手伸出,指了出去……
同时,有长箭划破长空,刺穿了女子纤弱的身体,一道猩红浸染衣襟然后呈线状喷出。
“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