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晕染,远问台上日晷指向酉时二刻,孕星水变为墨蓝色,却依旧静如镜面。
卓戏时拍拍屁股从船上站起来:“看样子是不可能让它动起来了。好饿好饿,我好像闻到了烧鸡的味道!”一踩船沿上了汤冼尘造出的小径,因瘸了只腿用力不太均匀。
与他同船的殷殷当即炸毛:“不能小力点?水都溅到我身上了!”
卓戏时歉意地挠头一笑,道:“殷殷对不住。要不我给你抢个鸡腿作为赔礼?”话毕一瘸一拐向岸上行去。
殷殷抹了抹额哼了一声,轻盈一跃也上了小径。
任拂笑看到这一幕,收剑回鞘:“反正也是随意之事,不急。子崇,我们也走吧!”
陆诀向一个方向掠了眼,转过来点了点头,两人齐上了岸。
周围弟子见此也顿觉此景无趣,想到方才卓戏时说到的鸡腿,口舌生津,一时纷纷撩起衣摆跳到小径上走了。
人几乎走光了,卿云岫才轻轻唤了声:“更胥。”
卫琨珸脸上盖着荷叶,躺在船里没动弹。
旁边别的门派的女弟子向她招手:“如榭,走吧!”
卿云岫又望了眼卫琨珸,见还是没有丝毫醒的动向,只好轻轻越出船外,鞋尖在莲叶上点了几下落到小径上,一步三回头地和同伴走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夜色浓郁起来,有鱼入水“咕咚”一声,卫琨珸脸上的荷叶动了动。
他坐起来,荷叶顺着脸颊滑下落在船板上。他的眼里有片刻初醒的茫然,但很快便清明起来,漆黑如墨的眼底幽幽映出橙红的一团光晕。
对面船上少年身着白衣,提着灯笼,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一朵雾莲。灯笼的光柔暖,少年轮廓英朗,薄唇微抿,鼻梁挺直,如清池冷静的眼里有红莲的倒影,像可以破冰的温热。白衣上映出个椭圆的暗影,随着船的轻微摇摆上下浮动,雾莲婀娜的影子如走马灯落在水里。
他怎么回来了?这是卫琨珸的第一反应。
他沉默地盯了陆诀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将头上歪了的发冠摘掉,然后脚一借力,连跳三下落在丑时位的船上,虽然只引得无声的涟漪,依然惊动了位于子时位的陆诀朝这边看来。
卫琨珸勾动一边唇角坏坏一笑:“追上你了。”
陆诀眸光轻敛一下,随即移开:“你怎么在这?”
“好问题,我也想问你来着。”卫琨珸手向前碰了朵雾莲,有灵性的花瓣蜷曲又舒展,轻轻卷住他的手指,少年无声一笑。
“……”陆诀余光看着这一场面,忘了作答。
但卫琨珸也明显没想让他回答。他将手抽出,嘴角笑变了味道,语气中带上了疏离淡漠:“白日里思虑未果夜晚继续用功,没想到天赋异禀的陆子崇还这么努力,怪不得年少成名呢。”
陆诀眉宇一紧,衣袂一扬已到了卫琨珸所在的船上。卫琨珸倒是沉着,还向旁移了移给他腾出点地来。
两身白衣,身高相近,卫琨珸未束的发就和陆诀束起的差不多长,海上月轮在两人身后渲洒光华,竟生出个镜面的观感。
“为何这样说话?”陆诀看着他。
卫琨珸毫无避碍地回看过去,一字一句,语气淡如止水:“过去你我经历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你可是记得非常清楚?”
气氛微妙起来,连空气都显得稀薄,陆诀眼里不是没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坦然。
许久,他点头道:“是。”
卫琨珸想过他会如何回答,以为多是辩解或否认,却从没想到会是如此坦荡坚定。就像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连准备好的讥讽之话都被堵在口中。
他只得干干道:“我不是个难缠之人,你的意思在醉逸楼之时表达的够清楚了。五年之隔,你还认为我不可理喻,还是这般介怀吗?”
陆诀却默了,黑夜点点浸没他的双眼,他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卫琨珸一步上前,挥手熄灭了灯笼的烛火。搂住陆诀的腰,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卫琨珸对上陆诀黑暗中的眼睛,伸出云靴,绕到陆诀腿后方,然后用力回勾!
两人向船板倒去。卫琨珸搂住陆诀的手使两人紧密贴合趋势相同,另只手垫在了陆诀脑后,勾着的那只腿暗暗发力减小了冲力,而陆诀就那样轻易被绊倒,甚至向后倒时也没有丝毫防护动作,就像……肆意放任与绝对信任眼前之人似的。同时船也往后滑了少许,远离岸一些。
一对白衣同时倾倒,如飞落的海鸥,倒进沉木船板,却一丝声响都没有,身影刚好被船沿遮住。
卫琨珸收回垫在陆诀头后那只手,扣住陆诀的手接过灭掉的灯笼拢到身侧。
他的头刚好沉在陆诀颈边。冷香清气幽幽萦鼻,卫琨珸不自觉闭了眼。
该死,他身体稍稍离开一点,别过头去。
“谁在那里?”有人声循道而来,灯影从旁边几个船上掠过,卫琨珸屏住呼吸,身下人自始至终都很静默。
“没什么人啊,夜这么深了谁到这儿来?任拂笑拿我们开涮呢!别看了,走了走了!”脚步停止,又渐行渐远。
卫琨珸终于解放,呼出口气,手撑在陆诀肩侧准备起来,忽觉背上多了只手巧妙一压,他跌下去,倒在陆诀身上,他撞上他的胸膛,有什么东西猛然鲜活狂躁起来。
四目相对,以一个轻易便可洞悉对方眼里情绪的距离。卫琨珸愕然,陆诀静静看他,那是卫琨珸最受不了的神情。
卫琨珸一直以为自己很识好歹,无力攀山阅湖便再不奢想。可是他哪知越是压抑所想,越是思之如狂。
他从来,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陆诀收回手,道:“这次走了。”
卫琨珸收了收心,一翻身也躺在了船板上,却愣住了。
一会儿,他叹道:“星星也太多了……”
“北极星,织女牛郎,银河……”卫琨珸伸手向上去寻,“如此清晰繁密,陆诀你可曾见过……”手一顿,然后收回,随即笑开,“哦我忘了。因长安原万家灯火,星光皆被隐没,故逍遥弟子鲜少见到。可你自小生在聚昀巅上,诛青门又有熄灯之规,这种景象,在你看来不过常态吧!”
“不,今夜的星空,动人之至,是我见过之最。”
卫琨珸回头,陆诀已偏过头来,天虽有月华如缎星光璀璨,但眼前人眼里只一人。
这样的观感,好像他眼里从来只有一人。
有鱼“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卫琨珸眨了下眼,再睁眼时陆诀的眼中却只有平静。
“你这话说的,乍一听我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呢!”卫琨珸囫囵一笑,翻身坐起,望向远问台中孕星水,“你看那,方才还如一潭死水,如今倒显得活跃许多了。”
这句话说的突然又随意,不明白的人会觉得莫名,但陆诀点了点头。
回头看去,只见众星映在孕星水中,拟成完整的一副星图,缓慢流转在池水之中。
“视星动则水不动,视星不动则水动,原来如此。”卫琨珸道。
他当然不可能是睡过了。孕星水这名字一听就隐喻着什么,故他等到晚上,看看星辰与孕星水究竟有何联系。
“孕星水能吸收世间万物、涵孕星辰之力,星影倒映其中,星位移动,则好似水动。”陆诀缓道。
他果然想到了。看这措辞,不像自己等到晚上静观其变,是早就想到了解决之法。
不服不行啊……
卫琨珸跃上远问台:“汤冼尘为什么要我们寻找孕星水转动之法,难道与命理有……”话未说完,孕星水忽然光芒大盛,卫琨珸看去,池水中星辰消失,显出一个男人的影像。
“汤冼尘?”卫琨珸辨认出那人。
陆诀来到他身旁:“孕星水包罗万象,蕴众生命谱。你方才唤了泊如君名讳,这大概是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