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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酥棹歌道寻常(2)

楚玉寒嗤笑道:“你个土鳖,谁说只有上海有。只不过没有上海规划有序。”

信儿道:“今天我算是大开眼界。”

朱天嚷嚷道:“我们别争论啦,你们掐指算算,我们有几天没有吃饭了。现在你放一只烤羊在我面前,我能带骨头吞下。”

楚玉寒道:“我没有银子,怎么吃饭?”

布克林已经醒转,听到他们彼此闹腾不休,于是吼道:“你们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还在穷开心。”

楚玉寒淡淡道:“我倒要看看谁先一步。”他拿出枪柄猛戳布克林腹部,布克林发出狼一般的吼叫。

朱天看着楚玉寒的枪忽然眼光一闪,道:“有了,借用下你的枪。”

楚玉寒撇一撇嘴道:“做什么?”

朱天眨眨眼睛道:“拿它吃饭啊。”

楚玉寒半信半疑把枪给他。朱天指着一家“秋棠艳”的服饰店。“你看,橱窗里陈列着那么多布料华丽的服饰,咱先把这一身换掉再说。”朱天兴奋道。

那是家三层搂的服装店,装潢颇有古典之风。白色廊柱在路灯映照下,古雅质朴。窗户是菱形的彩绘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两套质地优良的西洋服饰,礼服袖口的五颗质感的银色纽扣闪着耀眼的光芒。朱天朝手心吐口口水,搓下手掌,拿枪柄将橱窗砸个稀巴烂。他小心将玻璃清理掉,进入里面把门开开。看里面的摆设应该是一个中国人开设的。因为关公像在柜台大堂中央。两扇巨大穿衣镜隔开男装和女装。女装大多是些丝织长裙,男装以西洋礼服为主。

朱天不管尺寸号码随便选两件穿在身上。他挑了一套三件套的深灰色西装,笑嘻嘻地对着镜子简直不能自己。他穿上发现不是下摆长就是裤子太短。可他不管那么多,尝鲜的心情能够填补这点遗憾。楚玉寒穿上一套纯白西装更像是一位翩翩公子哥。信儿太小,没有他的尺寸只得作罢。

朱天不解馋,临走又用布袋装了几套。楚玉寒和信儿等待朱天的间隙,三楼的灯光突然亮起来。楚玉寒和信儿拉起朱天拔腿就跑,朱天把布克林扛在肩头。布克林高大的身材没有力气怎么能扛起来,朱天跌了个嘴啃泥,布克林重重摔在地上不住叫苦。楚玉寒和信儿架起布克林晃个不停。朱天因没有及时逃掉,从三楼飞来的流弹射中他的背部。

不知从哪里来的哨音传来刺耳的声响。明灯直火的长街两头跑来了十几个制服整齐的人,他们骑着自行车从两头包抄过来。楚玉寒气得直跺脚,手指着朱天道:“你说我们怎么办?”

朱天冷汗淋漓道:“我们逃吧。布克林丢下不要管。”

信儿道:“可他是唯一能帮我们找到监视我们的那个人。”

楚玉寒道:“这是德国租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朱天道:“我们尽快去东条大街和坛口的其他兄弟会合。”

信儿道:“你说呢?楚玉寒大哥。”

楚玉寒道:“你们走暗巷去东条大街。我去找一个姑娘。三天后我们此时此地见面。”

信儿幽幽道:“什么姑娘?楚玉寒藏得真深啊!”

楚玉寒道:“这是男人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信儿挤挤眼道:“我是个男子汉,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朱天道:“楚兄既然不便相告,那我不过问了。楚兄,你记得我们的暗号“天地义和”。”

楚玉寒笑道:“好,我知道。朱兄保护好信儿。信儿受秦霞儿临终所托要重启红灯照。”

朱天道:“我会的。放心吧。”

信儿道:“楚玉寒大哥,我完成秦霞儿姐姐的遗愿。不会辜负她的在天之灵。”

楚玉寒道:“你们看天上明月阴晴复圆缺,离别有期,再见有日。就此别过。万一我来不了,不要等我,做你们应该做的事。关于我的故事,我只有一句话说,我是朝鲜人,现在是在逃通缉犯。”

信儿道:“保重。”

朱天双手抱拳道:“楚兄,珍重。”

楚玉寒微笑道“快走吧。”

不料他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左胳膊被一颗子弹击穿。信儿大喊道:“楚大哥,保重。”楚玉寒朝他频频挥手要他快走。朱天捂着信儿的嘴不让他出声,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楚玉寒看着昏死的布克林本想用枪柄送他上西天,但想想,他扯下一块布使劲包裹流血不止的胳膊,他拐入另外一条通幽小巷躲进一堆臭烘烘的垃圾堆。那些租界的巡警拿带刀的枪在垃圾堆插来插去,看无人随即撤离。

楚玉寒钻出垃圾堆。身上带着股腐烂菜叶的味道。他从服饰店偷来的一顶帽子正好遮盖容颜。他整理好衣衫,朝德国租界走去。西天出现一线天光的灰蓝,世间又一个黎明来到了。只要有红日初升的黎明,一切就还是新的,一切都有希望。可楚玉寒能去哪里。从朝鲜一路沿中国东北逃亡,若非塔塔托曼的仁慈和善,恐怕他见不到今天的红日。每天的红日都让他的心情好上十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抗争,都在为生命的延续找出路。

哪日,只要你需要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这句话再次搅动他回忆的涟漪。。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不能左右什么。她能给他什么,至少能填饱此时他干瘪的肚子。运气好的话,还能提供给他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一别五年她出落更加美丽动人吧。十年前他还是閔妃身边宫廷侍卫,閔妃秘密派他前往德国深造。结果一别再也没有见面。在柏林天主大教堂偶遇塔塔托曼神父,神父用爱感化自己那颗复仇之心。他好不容易放下仇恨。柏林军事学院里他刻苦艰难要求自己,训练各种高难度射击动作。回国当日,迎接他的不是敬爱的閔妃而是閔妃的噩耗。京城大小街头贴满了嫌疑犯的头像,其中就有他。回到朝鲜当晚,他便乔装打扮进入中国东北。他发誓要杀尽日本浪人。

纷乱的思绪交织在楚玉寒焦灼的心底,他在街头徘徊踟蹰。跃出云海的红日射出夺目霞光,鸟儿歌唱,花香清芳。世界多么的迷人!他感叹道。我该何去何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照片上女孩明眸皓齿,倾城的微笑像是天涯的明月令人倾倒。背面写着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是她临别寄语。

几片轻薄的樱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清香四溢。呀!四月。他慨叹。四月是万物充满生机盎然的时节,最美是四月天,最美不过也是四月天。他抓起一瓣樱花含在嘴里。

威廉街就在眼前,太阳高悬在空中,整条街金碧华丽。全是他在柏林见到的样式,记忆涌起的思念在心底隐隐作痛。楚玉寒不会想到,那个女孩的父亲竟然是开妓院和赌场的。曲艺人的舞台大半都是她的父亲的。他想着继续向前走。

“大爷,要不要进来吃个早点,听一段大鼓。”一个堂倌拉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云沧楼三个大字潇洒飘逸的牌匾高悬的楼阁赫然屹立在眼前。这不是自己当初写给她的吗?好熟悉呀!他的心嘀咕着。脚不听他的使唤,迈进了云沧楼的门。这是一幢六层的楼阁,每层格调不一,一楼偏古典,是茶点。二楼有些西洋,竟然是西餐厅。三楼是曲艺场。他登上三楼台阶。

三楼人们喝彩声爆棚。几个舞台说书的内容不一样,正对他的一位花甲老先生手持惊堂木,重力一拍,怒喝一声:各位看官,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亦何如?不能治国平天下,妄称男儿大丈夫。那位说书人的惊堂木的回响在楚玉寒的心底掀起一股激愤的狂浪。接着他来到另外一个格子间,依旧人满为患,台上是一位身穿红底绿衫的女戏子,她哀婉的声音低吟浅唱道: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他不忍再看,遂起身。可是那个戏子婉转的眼睛一直不离他的身。温情而柔美的眼神像轻点雨露的花蝴蝶翅翼一般掠过他的身影。他想踏入四楼旋梯,结果传来浮花浪蕊的轻薄淫荡之音。他倒吐口水反身而退,半路撞见那个拉他进来的堂倌,楚玉寒打一趔趄。背后那个人指着他的脊梁讥笑道:“哎呀!我的爷,你的斯文相看给我还好,要被姑娘瞧见,那可……”楚玉寒一路小跑出了云沧楼,大街上太阳明晃晃的光,像把金闪闪的利剑穿透他的肺脏。他产生了昏眩的幻觉。他后退几条街,走近小巷里,和一帮乞丐争食本拿给阿猫阿狗的食物。

“喂!你们看见有穿着如此体面的大爷和我们争抢食物的没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叫道。

一个瘸腿脸上满是疮斑的瘦子道:“神经病一个。哈哈。”他阴阳怪气地疯笑惹得其他在旁的同伙也跟着笑。“神经病,走开吧。我们都还饿肚子好不容易等到餐馆倒剩菜的这一天。”

“我真的好饿,已经几天没有吃的了。”楚玉寒突然软弱起来。

“你骗谁?这身皮你哪来的。”又一个满脸麻子的人朝他吐口口水道。

楚玉寒睁大眼睛,露出一张狼凶残的脸。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枪。“你们说够了没有。”他抵着那人的下巴吼一声。七八个乞丐顿时被他的力猛的表现惊呆了。

花白胡子老头扑通一声跪在了楚玉寒面前哀求道:“大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好几天没有吃饭。说实在的。我们是山东出来逃难的难民。家里人都没了才出来。求大爷您放我们一条生路。您还是到别处吧。”老头拉着楚玉寒的衣袖,大颗泪珠滴落在上面。

楚玉寒怔了怔,道:“打扰你们了。”他深深弯下腰,转身回到大街上。他低头紧紧盯着手里的枪。这把没有子弹就是废铁的废物。他大摇大摆走进一家包子铺。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最为出名。他坐在大堂最中央的地方,将大腿搁在桌子上。尽管白衣服已经污垢不堪,但衬着他帅气的身姿依旧俊逸不俗。

“我要两笼包子和三晚豆腐乳。”他拉长尾音道。

店小二见此客人如此尊贵的打扮立刻照办。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以后,楚玉寒闻着诱人香气口水在胃里直打转。他咬了一口,哎呦,汁水立刻满口清香。无意间他看见袖上有一只死蟑螂,他心生一计。

他吃完半笼包子后直接把蟑螂放在刚咬一口的包子上。“哎呀!来人,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包子里竟然有蟑螂。”

店小二呼之即出辩解道:“客官,我们小店口碑在租界可是数一数二的,连公使都是常客,您怎么说我们包子里有虫呢?这不是毁我们清誉吗?”

“我不解释,我用事实说话。”楚玉寒叫道。

许多在进食的客人纷纷离座离开。那个店小二拦都拦不住。

正僵持不下,从后面走出一个中年人。他从来没有这种长相的人,那人长得细皮嫩肉,脸滑得像个豆腐。脸是正四方的国字脸,甩袖的风姿和戏子无异。他拱手作辑,微笑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楚玉寒笑道:“我叫楚玉寒。请问您是?”

中年人细声慢语道:“我是小店的老板范晴侠。”他说完顺势一拳挥出,楚玉寒头一扭,身形轻轻跃起。

范晴侠抱拳道:“楚兄,好身手。刚才范某出手无意望楚兄见谅。我只是试探下楚兄。”

楚玉寒道:“楚某不才,想为这顿饭讨一说法。”

范晴侠笑道:“你我相识一场,算是缘分。这样,这顿饭算我请楚兄。何如?”

楚玉寒大笑乐道:“范兄果然真大丈夫。”

范晴侠走到店小二身边,突然反手掌他的嘴,怒道:“以后敢怠慢客人,你给我滚蛋。”接着他好似没事人和颜悦色道:“去,给楚兄上两笼新包子。”

楚玉寒把新上的两笼吃完后,范晴侠又令人上了四道天津名小吃:煎回头,汤面炸糕、酱驴肉、羊汤。这些小吃一端上,楚玉寒的心都要碎了。这种味道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一盏茶功夫,楚玉寒将餐盘一扫而空。那种吃相令范晴侠目瞪口呆。楚玉寒打一响亮饱嗝道:“范兄,多谢款待。我有事先行一步。”

“楚兄,且慢。”范晴侠拿出一锭官银约五十两,走至楚玉寒跟前道:“楚兄,曲曲薄礼,聊表心意。”

这如何是好?”

“还望楚兄莫要见怪。权当你我情义之道见面礼。”范晴侠笑道。楚玉寒接过银子跌跌撞撞走出了包子铺。

楚玉寒答谢道:“范兄,保重。”范晴侠望着他笑笑没有再作答转身走入内堂。楚玉寒把银子装入口袋开始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天津内城恶臭不堪,随地便溺的人令他讨厌至极。他重新回到那个明亮干净天堂一般整洁的威廉街。

走入内堂后的范晴侠迎面而来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人。“范叔叔,他接受了吗?”

“放心吧,侄女一切都办妥了。想不到你对那穷小子挺痴情的,从德国回来你爹为你物色那么多人,你看都不看一眼。”范晴侠叹口气。

“我这一生只要认定一个人,死也要跟着他。”她轻柔的声音仿佛黄鹂婉转清唱的嗓音。

“唉!”范晴侠长叹一声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她站在一道屏风前望着眼前乍晴还暖的天色,西斜的日影从掌心穿过去。

春夜。玉带般的银河。繁星寥落。楚玉寒此刻已经蹲坐在云沧楼几个时辰。他决定用一种极为体面的方式进来。他进澡堂整整用两个时辰才将身上污垢洗净,原来抢劫的服饰店已重新开放,他又换了一套比先前更高雅的西洋衣装。他无比好奇对着来去的洋人及达官显贵瞟来瞟去,此刻他的身上还有十两纹银。四楼楼梯是旋转型的,楚玉寒的鹿皮皮鞋踩上去,哒哒作响,十分清脆。

四楼前厅悬挂着古代小说人物原型画像,在不起眼的小小角落,他竟然发现林黛玉葬花的图画。楚玉寒宛若世间翩翩佳公子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去,迎面两个姿色差不离的妙龄女子不断往他的身上倾撒馨香的玫瑰花瓣。他冷哼一声径直朝里走。里面的场景不堪入目,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的腿上坐着一个年纪娇小的女孩正一口口往他的嘴里送酒。还有一个糟老头坐在一扇屏风前摇头晃脑听大鼓书,嘴里不住往外吐瓜子壳。

楚玉寒往铺设华丽的圆桌旁坐下,大手一拍,嘻嘻道:“谁是这里的老鸨?”

“嘿!少爷,我这就来,您稍等片刻。”从斜对角传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不多时走来一位身穿红艳俗气粉色裙衫的老妇女。胸前挂着小拇指大的珍珠项链,手上带着祖绿色翡翠扳指,手指短且粗。油头粉面,满脸红光。

“请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她嬉皮笑脸对着楚玉寒。

“把你们这好看的姑娘通通叫来。”

“好嘞!少爷您稍等。”老鸨撅着屁股一翘一翘走入一扇屏风后面。百无聊赖的他四处望打发消遣。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手放进一个白衣女子的衣服里乱摸一通,嘴里含着一颗姑娘夹送的葡萄。他忙把头扭到另一边。

六个姑娘一字排来站在他的面前。老鸨款款深情走到楚玉寒面前,道:“不好意思,怠慢了您还请包含。今天您来晚了。头牌姑娘被人选完了。只有她们了。”

楚玉寒差点没有晕死过去。六个姑娘仿佛逃难的村姑,更像是半路拉来拼凑的。脸上的麻子就不说了。嘴唇宽厚惊人,一个女人残妆的面容更像半夜索命的厉鬼。

“告诉我,谁把漂亮的姑娘抢走了。”楚玉寒愤愤不平道。

“哎呦,爷,他可不好惹,方圆百里的客栈茶肆都是他开的,就连这个地方也是他的。”老鸨一副无奈的样子。

“谁,老子一枪崩了他。”楚玉寒酒疯似地叫道。

“喏,就在那。”老鸨指着红烛摇曳的地方。一块红纱屏风倒映的倩影,欢声笑歌。一张楠木圆桌附着一块波斯丝织毯,满桌珍馐丝毫未动。银质杯盏中清莹的液体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十几个貌美女子围着一个白衣年轻人,纵情放浪。只见她半卧在一张躺椅上,脚蹬一双银白足履鞋,纤细的脚型格外醒目。头戴一顶黑色凉帽。两鬓齐整而洁丽堪比刀裁,面容傅粉端丽胜比珠玉。语笑嫣然,天然风情全在眉梢。此种打扮,怎么会是男子?

楚玉寒不再驻足猜想。一阵凉风吹皱红纱倩影,他冲了进去。谁料截住他的是两个大理石一般粗壮的猛汉,两个胳膊一拎,轻轻将他甩下四楼旋梯。楚玉寒谩骂一句,擦净嘴角血丝爬上来。他朝两个猛汉墙般大面团一样软的肚子上拳打脚踢,但像给小孩挠痒痒。他被两个人抓住胳膊不放,清脆一声响,楚玉寒重重摔在地板上。他的左膀被猛汉扭断了。他的右手摸到了枪,他一把掏出枪道:“来呀,不想死的来啊!”他此时的表情像头孤独的苍狼。里面传来杯盏觥筹交错的欢乐。他慌神的一刹那,一个猛汉一拳击中他的下颚,枪飞落四楼。他再次倒在两个猛汉的脚下,他抬起头看着里面。他有些绝望了。他不知为何要讨苦吃来这里,现在信儿和朱天又在哪里?人只有在危难时刻才想起爱的人吧。为什么不是在相安无事时。

此刻里面突然没有动静,嬉闹停止了。他瞥一眼两个青面獠牙的猛汉,重新鼓起站的勇气,可断的左臂被猛汉一脚踩在地上,他痛不欲生。楚玉寒发出狼一般哀嚎。那个白衣装束男子坐在卧榻上一杯杯酒往嘴里灌,一次比一次急。他的脸颊上不觉滚下两行晶莹的热泪。

白衣装束男子连击两响掌声。一个猛汉轻轻提起楚玉寒扶住他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赎罪。我家主人让你过去。”猛汉说完帮楚玉寒整理下衣衫。

楚玉寒慢慢朝里走。红酥暖帐十分华丽,古色古香。花梨纹饰的高脚凳整齐排列,繁丽华美的云绸彩锦形如秋水铺于塌下。墙上是一副千古绝唱的《富春山居图》,两边是一副对联:青山城郭红泉生黄绢才华绿绮缘。楚玉寒的心头一凛,额头开始冒冷汗。

他忍住,走向背对他独自饮酒的白衣男子。拿起酒杯的手嫩如清雪,后颈皮肤细腻如脂,白衣上纯然的香薰令人销魂。背影宛若秀水倒映,风姿绰约。不像是男儿。他的面庞系着一只巾帕。

“请问,兄台何人。”楚玉寒彬彬有礼道。他找一凳子坐下,花颜失色的其他女子纷纷退避。

白衣男子停止饮酒,但不答话。楚玉寒又道:“兄台为何心事在此独饮闷酒,要不,让楚某作陪,看能否帮你排忧解难。”

白衣男子始终以背影相对。楚玉寒笑道:“兄台,这有些不雅吧。待客怎么不以面示人。”

白衣男子未待楚玉寒话音落,突然转过身来。但见他眉黛秀若春山,十指白如春笋,俏丽宛如三春之桃,芳容娇妍恰似芙蓉溢春露。端丽仪态自是不在话下。他眉似新月,双眸如水影皎月多情。他和楚玉寒只隔丝绢一般轻的空气。他单手向背,另一只手摇着一把纸画折扇。

楚玉寒再次差点晕死过去。她怎么会巧扮男装出现在这。他兀自陷入不能自拔的沉思。这时白衣男子突然扔掉纸扇,扯掉脸面轻纱,从后背猛地抱住他。

楚玉寒能够感知到背上的热泪。他被身后的人死死抱住,挣扎不得。

“喂!兄弟,怎么啦,这样不太好吧。”楚玉寒头瞬间像被闪电击中,失去一时觉知的意识。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死死站立在那。

白衣男子声嘶力竭道:“是我啊!五年前德国一别,你杳无音讯。我爹动用所有关系找你,上至一品大员,下至贩夫走卒。春夏秋冬,从南到北。我等你整整五年。”

楚玉寒转过身一脸迷茫道:“你是?沈沁颐……”

沈沁颐扔掉头顶帽子,解开辫子,一头乌黑鬓发如瀑布垂落下来,美艳不可方物,连一旁看热闹的头牌姑娘都自惭形秽。

楚玉寒凝望着沈沁颐的脸时,她已哭成一个泪人。她拿起拳头使劲砸向他,他无言以对,默默注视着她泪流的样子,风卷起门外珠帘,明月又照进一帘风情。红烛摇曳的光影中,沈沁颐更美得令人心碎。

楚玉寒深情道:“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人,我不想再辜负你。”

沈沁颐道:“那你为何又回来。”

楚玉寒哽咽道:“我回到朝鲜,閔妃被杀。我被恶人诬陷和日本浪人串通,京城大小街头到处都是嫌疑犯的头像,其中就有我。我实在待不下去才出走中国。怎奈中国也一般境遇。”

沈沁颐转悲为喜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我们的遇见。”

楚玉寒道:“怎会忘记?教官让我们男女组队近身搏击,你还让着我呢?”

沈沁颐撒娇道:“那是我自信的表现,虽说表现并不自然。我在遇见你之前已经学过咏春拳和太极。”

楚玉寒抱着她,情思婉转仿佛重又回到十年前草长莺飞的三月。春水和落霞共成一道绯红水色,閔妃将脖子里的一块无暇玉佩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时的閔妃还是很年轻,深红衣服上的香薰带着种朝鲜特别的沉香,是那种幽密而朦胧的香,闻多了容易使人产生幻觉。

本想着用学会的一技之长帮助閔妃组建一支高昂斗志的宫廷卫队,谁知一见永别。沈沁颐轻轻推开他,撩一下耳边鬓发道:“你愿意为我再次留下来吗?”

楚玉寒道:“我我我……我……愿为你,可此地不宜久留。”

沈沁颐眉心一横道:“看你吞吞吐吐是不愿意留下来。那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她说完扬起一巴掌扇在了楚玉寒脸上。楚玉寒顿时脸上火辣辣的,像火在烧。他拿起沈沁颐扇一巴掌的那只手使劲放在嘴里吮吸,眼神里满是疼惜。

楚玉寒沉默片刻道:“天津已经危机四伏,许多义和拳民已经连续开拔而来。不久这里将要有一场大战。我不来找你,是不希望你因我而受伤。你明白吗?”

沈沁颐心头突然涌进一股暖流,道:“我不怕,爱情有时令人疯狂,可我不想只做那个恋慕情人。”她说着时候,窗外狂风大作,瞬间电闪雷鸣,接着飞沙走石的天地间浑茫一片。穹苍像撕裂一道口子,粗大雨点撞击在窗户上。那披垂的雨丝像沈沁颐不尽的情思,绵长而惆怅。

楚玉寒道:“我记得,在德国你拼命为我找食材做天津小吃。那些我都记得。”说的时候,他的胃一直在翻江倒海地闹腾。记忆里沈沁颐应该是个活泼任性的大小姐,今天怎么蜕变成一个多情的温婉女子呢?

楚玉寒接着道:“遥想当年的你活泼可爱的样子天生有种冰清玉洁的天真,它们哪里去了。”

沈沁颐道:“回来以后,一些事务由我哥继承,漕运和盐帮由我接任。人总会变,天不变,人心会变。只要你留下来,云沧楼给你执掌。”

楚玉寒拿起酒杯随手倒一杯不知名的洋酒,清澄淳烈的红色液体一杯下肚,适才胃里的烧灼感平息好多。沈沁颐坐在一旁,也拿起酒杯浅斟一杯。她喝完酒一把拉过楚玉寒,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沈沁颐的春温软而湿润,带着甘甜的香味。他感觉有一颗蜜糖在心间慢慢融化,里面裹挟着柔情和爱意。谁知,沈沁颐忽的咬住他的下唇不放,死死紧咬。楚玉寒啊的一声,一把推开她。

沈沁颐满脸羞红的霞云,低头痴痴笑道:“我就是要恶毒,要你一辈子记得我,疼越深,记得越清楚。”

楚玉寒没好气道:“你这个毒女。”他扬起手掌轻轻在沈沁颐的鼻尖上刮一下。“你在德国所学技艺都用上了吗?”

“那还用讲,我让漕帮的兄弟学习搏斗术和射击。沈沁颐拍拍胸脯道。”

楚玉寒感慨道:“你算一个奇女子,可能遇上一个好爹。你不知有多少女子一辈子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或是服侍公婆丈夫。”

沈沁颐笑道:“是啊,还得感谢我爹。改日我把你引荐给我爹。我爹平日神龙见尾不见首。”

楚玉寒道:“你爹是个商人吗?”

沈沁颐道:“算是。但还兼职一些官职,比如顶戴花翎二品从管盐业。”

楚玉寒拉住她的手往怀里揽,他眼光无限柔柔地道:“你听说胡雪岩的故事没有。”

“怎么没有,昔年最受圣上恩宠的红顶商人。我爹就是他带出来的。他救济穷人,兼济天下,办钱庄,协办船政。办理蚕丝厂挽救民族企业,最后却在排挤中抑郁而终。实乃天妒英才。”沈沁颐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徐徐道来。

“你爹怎么会结识胡雪岩呢?胡雪岩响当当的人物可是不会随便的啊。”

“这你对我们人情世故太缺乏了解。我爹早年在胡庆余堂跑堂,大冬天随胡雪岩出入各个药店。人要有股精魂,才能成大事。”

“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楚玉寒轻声咳嗽一声。

沈沁颐神秘道:“我哥告诉我的。我没有哥哥那么辛苦,出生后我就含着金钥匙长大。”

“你娘呢?我从未听你说起过你娘亲。”

沈沁颐心底一抹悲伤暗流,她转过身去,不想让眼泪被楚玉寒看见。“我娘亲被捻军杀害了。”

沈沁颐说完重新对着楚玉寒,道:“你娘亲呢?我好像在德国也没有听你提起过。”

楚玉寒脸色一沉,一拳打在门柱上,厉声道:“我娘被日本浪人给残害致死,当时我就在床下,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沈沁颐把楚玉寒的头埋进自己怀里,楚玉寒大声痛苦起来。“所以,我苦练武艺,就是想要有天手刃仇人。可如今我连恩人都保护不了。你说我是不是个废物。”楚玉寒晶莹的泪将沈沁颐胸前濡湿一片。窗外雷声轰隆从远至近,绿树亮得可爱,充满勃勃生机。雨已停止,月亮从云层钻出来。楚玉寒在沈沁颐怀里有种别样踏实和沉和,那种沉和像是春梦日迟退去的慵懒。这种感觉太奇妙。他想如果当日他选择留下而非坚持回到朝鲜,会不会不同故事结局。

楚玉寒抚摸着沈沁颐红艳诱人的唇,沈沁颐深情闭上眼睛。楚玉寒轻吻沈沁颐,这次是激烈而生猛的,巨大的欲望几乎要把沈沁颐吞噬。一滴莹澈而滚烫的眼泪慢慢流到楚玉寒的嘴唇上,伴随着沈沁颐急促的喘息。

一阵风吹来,红烛摇曳几许,他们朦胧而销魂的背影被无限拉长。一个猛汉突然而至拿给沈沁颐。沈沁颐深情慌乱,急忙抽出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这是沈缺大掌柜的亲笔密电。请接受。”猛汉说完即退下。

“沈缺是谁?”

我哥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电报。”

楚玉寒不解道:“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发来电报说,天津不久可能发生战事,要我抓紧时间转移产业并通知爹,到上海和他会合。”

“你哥说的没有错,如今城里城外到处是大批义和拳民。朝廷要向列强宣战,但东南封疆大吏想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实行东南互保。所以你哥这么通知你。”楚玉寒道。

沈沁颐道:“你怎么办?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楚玉寒摩擦几下紧绷的脸,道:“我会想办法的。你要相信我,沁颐。我对天发誓。”他说完伸出双臂指着天。“若我变心,乱刀而死。”

沈沁颐痴痴笑道:“死什么死,我们都要好好活。”她说完唇紧紧贴着楚玉寒的嘴唇,陷入情欲缠绵的沉溺。楚玉寒顺势吹熄灯烛。窗外明月分外皎洁,看着甘甜浓烈的甜蜜,洒下一片梦幻的清光。楚玉寒在梦见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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