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信儿挥出凝结所有力量的左臂,一拳暴击在朱天的鼻梁上。朱天眼前星花乱飞,他怒着跳起,一脚踢倒信儿。信儿嗷叫着扑向朱天的身上。
“若不是你百般阻挠,秦霞儿怎会沦落尸骨无存?”信儿骑在朱天身上悲痛道。
朱天麻木的眼神望着他们逃出地道的一抹抹生机绿意。他要怎么解释给信儿,如何解释。秦霞儿的死,他要负责任,但不是现在危亡的逃命路上。
楚玉寒这时一掌打在信儿身上。信儿抖下身子,晃一晃栽倒在朱天的身下。朱天站起身怒不可遏道“小兔崽子,还真多情啊!哈哈!”他笑着又猛踹信儿几脚。
“够了,大敌当前,我们要做的事情依旧很多。”吆老嬷盯着昏迷的信儿手指上银光闪闪的梅花银戒道。“这小子醒来咱们可得好好盘问盘问秦霞儿的情况。”
“秦霞儿临终前信儿一直陪伴左右。”楚玉寒朗声道。
朱天惊异道:“梅花银戒怎么会在他的手里。你们红灯照总坛要换男人掌控了。嘻嘻。”
“放你娘的狗屁。”吆老嬷谩骂道。她手里的红绫一飞而出划过朱天的脸。
朱天哑然一惊,左脸登时被削去一块皮。“哦,臭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摸着受伤的脸愤愤道。
“今天暂且对你施以小小惩戒。以后请管好你的臭嘴。”吆老嬷怏怏不快道。
楚玉寒眼睛扫视过朱天和吆老嬷后,视线落在昏迷的信儿身上。“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他一把扛起信儿,用力道:“营救秦霞儿尸体的计划,我们好好想,终归有办法的。抢回尸体,请你一定要好生厚葬她。答应我好吗?吆老嬷。”
吆老嬷长长叹口气:“营救秦霞儿,那么多女子香消玉殒,他日,我九泉地上如何面对她们生生父母。”眼泪顿时润湿她的眼角。
朱天道:“你放心吧。朝廷已经下诏书,命我们协助此次战事。八国联军已经做好天津登陆战的准备了。”
楚玉寒道:“朱天兄之意。我不太明白。”
朱天道:“我们转道青岛,水陆进发天津。”
吆老嬷淡淡道:“计划可行吗?秦霞儿当初可没少帮助你,尤其在你生命垂危时。一个没有博爱仁义的领袖,谁会信服你?”
朱天道:“我岂是小人鼠辈!秦霞儿的尸体会在青岛上船。我们在那将其救下。我设法通知那里师兄们。”
楚玉寒道:“千万小心,那里的德国人不是好惹的。”
吆老嬷道:“既然商定一致,那我们去青岛救出秦霞儿尸体,厚葬后转水道去天津。”她仰望下头顶无限晴远的蓝天。“秦霞儿,愿你在天之灵祝我们一臂之力。”
朱天和楚玉寒不约而同地望向邈远深邃的湛蓝晴空,青蓝脆薄的天壁,像轻轻一折断裂的刀锋。
秦霞儿头戴朝凤珠冠,盛装红色嫁衣安静沉睡在一座洁白大教堂里。她的四周盛开着芬芳清香的玫瑰和牡丹。浸满药水的透明容器里,苍白如雪的容颜绽放在清芬幽香的花丛中。她恬静而柔美的轮廓在簇蔟血色玫瑰燃烧下笼罩着一束圣洁的光华。她摊开的双手葱白如玉,烛光中温柔的背影宛若飞天离别的仙女。舍厄尔基督纯白的拱顶下方,十字架上的耶稣神祗一般的目光俯瞰着大地。
此刻秦霞儿正领受着许多教徒的祝福弥撒。她永远也想不到,生前一个默默无闻的运河船家女儿沦为土娼死后还能享受规格如此盛大的哀荣。那些人一个个上前目光肃穆地向秦霞儿鞠躬数下。有的人一边痛哭一边喃喃念叨着“阿门。”一拨拨的人手里拿着色泽新鲜的花束,深深轻吻花束后,静静放在秦霞儿胸前。秦霞儿像个幸福之至的睡美人。
布克林欣悦地坐在教堂最后一排,心里不时掠过一阵狂喜。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用一种非常手段让东方女人的美态盛放出前所未有的高度。从前他从许多资料摘录有关中国女人的任何资料,他渴望自己有天能亲手塑造一个他理想中的女人形象。他十分憎恶基督的万恶仁爱教义,但对爱却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爱的唯一不是来升华人间情感的赞誉,应该拿来纪念活着的意义。我们只能通过回忆来复刻如琼脂蜜酿般的美好。但人生胜景的美好时刻,一人能体味几回。美丽的事物仍需靠人创造。
此时,欲望极度膨胀的他心满意足眺望着这海中孤屿长长栈道。波浪滔滔堤岸海风徐徐,大片的海鸥飞鸟围绕着远处一座灯塔回旋着嘶鸣,凄厉叫声刺破空洞而忧郁的的蓝色苍穹。自教案后,德国在占领区大兴土木,建筑颇具规模。沿街兴建起许多欧式洋房。布克林为防不测,特地命人将秦霞儿藏匿在被德国人称作的“阿克那岛”。因只有狭长的海堤与陆地相接,便于布克林随机应变。德国舰艇停靠的胶州湾上空战争烟云密布.布克林想,必要时就由军舰运往欧洲。他站起身兴奋地摩拳擦掌。近两百名使馆卫队供他调遣,听他指挥。
“该死的怪物,你去哪里了。”布克林突又怪声怪气谩骂道。他担心卡兰莫洛跟丢楚玉寒他们,坏了他的大计。他时刻幻想着自己衣锦还乡的一天,只要为德国争取最大利益化,德皇封他做侯爵也难说。难耐的他朝地上吐口吐沫。要抓紧时间了,那个愚蠢的意大利商人还在天津等着他呢。
“布克林先生,别来无恙。”他扭头想从腰间拿出左轮枪防备时,不料枪已被人抢先夺下。
“几日不见。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向士钊扣准扳机死死抵着布克林腰间乜斜一下。
布克林怨毒的目光和向士钊短兵相接。
布克林阴笑道:“向士钊大人,近来可好。”
向士钊冷冷道:“外国佬,你我心知肚明,别再卖官司。”
布克林朗声大笑道:“我是在帮你。我要人你要财。我除去对你们威胁的人,你加官进爵。这样不好吗。”
“朝廷手谕下来前,还可以交你这个朋友。但如今,朝廷已经把义和团编为民团,要他们开拔北京,拱卫京师安危。”
“你想怎样?”布克林跺跺脚,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已经收下那个意大利商人的欠款,若不能按时抵达,后果……
“留下秦霞儿尸体。我保你安全。”
“凭什么?”
“就凭这个。”向士钊扬扬手里的电令。“这是朝廷新下发的密电。”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布克林大惑不解。
“我派人混入你们的队伍,你吃的饭还是我的人为你做的呢。”向士钊哈哈大笑。
“那么……”布克林嗫喏起来。
“废话少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向士钊有点不耐烦了。
“大人您说的话,我哪敢不信啊。”布克林拉长尾音注意着向士钊的言行。
“不要耍什么花样,你看看后面。”向士钊举枪指着布克林脑门。
布克林慌忙梭巡下四周,人群坤乱不堪,许多人被清军扛枪的士兵强按在地上。几个高傲暴戾的教徒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清军士兵却被他们用枪柄狠狠砸趴在地上。秦霞儿躺卧的高台糜烂的花枝散落一地,弥撒的食物被扔满角落。大批的人逃向教堂大门。
泼皮耍赖的不肖之徒被布克林威逼利诱拿来上演一场弥撒圣礼。逃荒的难民扮作秦霞儿布施的恩惠者,凝重的脸色上看不到一点人间的生死喜乐的悲伤。布克林迫切需要这样一场闹剧粉饰他伪装的虚伪。塔塔托曼永远也想不到他亲手栽培的衣钵传道者竟是贪慕虚荣之人。这和俾斯麦铁腕治下的德意志之魂格格不入。布克林身上没有一点铁血精神,多的是傲慢和贪婪。
那些秦霞儿信徒扮演者像暴雨来临前的小鸟立刻四散无影。布克林顿时噤若寒蝉,腿脚不住哆嗦,但在向士钊的枪口前仍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面孔。
“向士钊大人,你要清楚自己冲动的后果,你难道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吗?。”布克林大气不喘一下道。
“我比你清楚。但是如今朝廷既然已经向你们宣战,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滚回你的老家了。”向士钊捻着稀松胡须笑道。
“真是这样。向士钊大人,恕我冒昧。据我的密探获知的情报,你们的封疆大吏准备采取东南互保政策,即自己地盘自己管好,简直无视中央政府的威仪。”
“狗娘养的,你再说一遍,我的枪可不长眼睛。识相点,不然我很快让你见你的圣母玛利亚。”向士钊怒斥道。
向士钊说着注意着事态的发展。许多人竞相踩踏冲撞,那些他带来威严的士兵此刻竟失去了法度约束力。他们大肆劫掠那些人身上财物,有的就在圣母玛利亚慈爱的目光下凌辱妇女。一位母亲紧抱着小女孩被几个人紧紧围着,几个奸笑的士兵饿狼一般看着母女俩。他们不顾那个母亲的哀求,用枪托狠狠朝她的肩上打去。她口吐鲜血,匍匐在脚下死死拽着那些兽性大发的士兵裤腿。一个士兵掏出匕首直刺入她的背部,她哼唧一声随即双眼翻白倒在小女孩身边。那个小女孩趴在母亲身上挣扎着叫喊。
布克林狠狠道:“大人,这就是你们训练的新军。哈哈哈。”他突然转怒为笑。刺破教堂拱顶的耻笑犹如一把最毒的箭矢射入向士钊的心脏。
向士钊朝天鸣枪一声。趁向士钊转身之际,他倒转身形踢踏而出,一对尖利小刀从长靴跳出冷冷插入向士钊的腰间。
“去死吧。老东西。”布克林大喝一声,口吐一滩血水在向士钊的脸上。
向士钊扭曲的脸现出死灰色的可怖之色。他握枪的手一直一直在做无力上扬的动作。布克林一把拿下他手里的枪,“老不死的,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纸糊的老虎不成。我呸!”布克林朝他的肚子猛踹一通。向士钊睁开半闭的双眼,口吐鲜血不止。
“哎呀,烦死了。老东西,你真的好难死啊。好吧。我这个善良商人权当做次赔本买卖,助你早登极乐。”他乱语一通后朝向士钊的头颅开了两枪,看到向士钊的脑浆从破碎脑壳中喷涌而出,他冲向士钊不住吐舌头。
咣当一声,四面的教堂彩绘窗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哪里飞出菱形的玻璃打向布克林,布克林“啊”的一声急忙闪躲。那块玻璃飞过布克林额左眼撞到了墙上。布克林的左眼登时血流如注,他捂住双眼不住打滚。
“你不是找我们吗?我来了,你不用中寻找了。”楚玉寒顺着绳索飘飘落进教堂。
“哎,真要老娘的命。”吆老嬷揉着腰身叫道。她被绳索困在半空好折腾才下来。
“你这样身子板,怎么拯救天下苍生。别忘了,还有我。”朱天踉跄着步伐下巴差点撞在窗台上。
“出来吧。”楚玉寒笑道。他的目光闪过秦霞儿躺倒的地方。
吆老嬷呆呆望着秦霞儿的尸体。秦霞儿身下的布幔抖动一下,从里面钻出一个少年。他站在秦霞儿身前,黯然神伤。
楚玉寒走过去握住信儿的双手,信儿指间的梅花银戒熠熠生辉,闪着耀眼的光芒。“你难过,在天的秦霞儿为你的难过会更难过。大敌当前,我们先把秦霞儿入土安。”楚玉寒出神望着他。信儿听完楚玉寒的话,心里立刻转悲为喜。
“你们不要啰里吧唧的,我说秦霞儿的容颜依然十分迷人,外国人使得什么妖法啊。”朱天咧嘴说道。
吆老嬷一巴掌拍在朱天脑袋上,没好气地说:“你再胡言乱语,看老娘不抽你才怪。”
“是是是。”朱天伸出双手扮出一副投降相。
信儿神情凝重地抱起秦霞儿,拂去她沾染在嘴唇上的腐烂花瓣。楚玉寒挡在信儿的前面开路。向士钊残破的躯体胡乱横
陈在血泊中,碎裂的头颅流出的脑浆满地。那些士兵见状一时傻了眼,不知谁大喊一句“为大人报仇”,众人疾呼蜂拥而上。空荡荡的教堂阴风阵阵,仿佛某些屈死的亡魂突然来访。布克林“哎呦哎呦”躺在地上叫不停。
教堂里扮演秦霞儿信徒的人们已经逃散无影,唯有一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无神望着空洞的地方,她围坐在血流一地的母亲尸体旁。
“吆老嬷,怎么办?怎么办啊!”朱天发神经问道。
吆老嬷看一眼楚玉寒道:“楚玉寒,虽然我对你不甚了解,但此刻我是信任你的。”
“谢谢你的信任。”楚玉寒眼睛闪过一丝欣慰。
楚玉寒道:“吆老嬷你带着布克林,有他在手,外面使馆增援的卫队不敢轻举妄动。”他说完转向信儿。“信儿,你抱紧秦霞儿,紧随我的身后。”
信儿朗声答道:“好。我一定。”
吆老嬷抓起狼狈不堪的布克林用锋利刀刃死死指着他的脖子道:“你再动一下,小心你漂亮感性的脖子。”
布克林吓得直冒冷汗,脖子因害怕被吆老嬷刺出一道小小的血口。“你轻点……轻点……有话好好说。”布克林怕死的表情引得吆老嬷想笑,可她还是忍住了。
楚玉寒往窗外探出身。小岛四周,礁石浅滩片片,海天相接尽头,海鸟盘旋,波澜跌宕。西北角有只乌篷船,楚玉寒看见它,心里终于有数了。
“你们来看,吆老嬷、信儿、朱天。”吆老嬷架着布克林和朱天一起顺着楚玉寒手指的方向看。太阳此刻与海平面呈四十五度夹角,正是下午三点光景。灯塔下的乌篷船正迎着风浪摇荡。波浪不兴的海面上一艘通体白色军舰正冒着咄咄逼人的黑烟,德国三色彩旗飒飒作响。
“你的意思是?难道我们杀出重围坐那只船逃走。”吆老嬷惊道。
“不,我们正大光明走。”楚玉寒斩钉截铁道。
“怎么个光明正大法。”朱天满腹狐疑地望着楚玉寒,“你这是送羊入狼口啊!”
“别吵,听楚玉寒大哥说完。”信儿对朱天使劲挤眉毛。
楚玉寒道:“我们要挟布克林,以他为筹码和德国人谈判。因为他背负着一条朝廷命官的死命。”
“你是我们利用双方的矛盾来化解危机。”吆老嬷恍然大悟道。
“没错。”楚玉寒看一眼脸色乌青的秦霞儿,“要早点安葬她。不然尸变后,腐烂更厉害。”
信儿低头痴痴望着秦霞儿,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这种情感既非男欢女爱,也非亲情骨肉。这令他大惑不解。也许他一直想要从秦霞儿的口里迫切知道母亲下落。他随地捡起一把刀,再次割下秦霞儿一缕头发,不用上次,这次割的是前额刘海。
“不好。”楚玉寒拔枪朝朱天射去,一个冲至他跟前的新军士兵应声倒地。
那些士兵开始还不敢挺近,但眼见同伴倒毙也顾不得自身安危。仗着人多势众,一起杀奔向楚玉寒他们。
楚玉寒随手拽一下绳索,绳索依然牢牢固定在墙壁上。他放心一挥手道:“闭上眼睛。走!”他一跃而出,十几米高的墙体迅速滑落到底。
朱天看看下面,腿脚发软不敢前行一步。教堂临着悬崖建造,谁看都会不寒而栗。
“死老鬼,你怕死,我不怕死,我来。”吆老嬷嗷嗷叫道。
“好好,我来,谁说我怕死了。”朱天使劲拉下绳子,他深呼吸下腾空而起一落到底。
“信儿,来,轮到你了。”吆老嬷笑道。
“你呢?”信儿抱着秦霞儿尸体道。
吆老嬷摸摸信儿的脑袋道:“替我好好安葬秦霞儿。好好照顾自己。记住秦一定要将她火化,将骨灰洒进她生前的东亭湖中。”
“为什么?”
“那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长大后你会明白的。去吧。”她说着一把将信儿推下去。信儿在下面看着她泪流满面。
吆老嬷随即把布克林扔下去,朱天和楚玉寒一把接住抛下来的布克林。
“快点,老太婆。”朱天在下面挥手示意。楚玉寒深情凝望着吆老嬷。
吆老嬷站在窗口俯瞰混茫茫一片的海天,回头笑望着那些拥上来的新军士兵大叫道:“去死吧。一起随老娘陪葬吧。”她拉开衣襟,拿出火折一把点燃身上一包炸药。她满含坚定的眼神看着信儿和楚玉寒。轰隆一声惊天巨响,教堂精美瑰丽的建筑顷刻间灰飞烟灭,冲天的火光映红海面,石块纷纷滚落悬崖。
信儿和朱天一路小跑跟着楚玉寒身后,他俩一人扛一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长栈道一眼难到尽头,两边乱石穿空,惊涛拍浪。看得信儿粗目惊心。楚玉寒登上一处石堆高地,极目远望,灯塔的海边碧波荡漾,风光旖旎。若非身处危险境地,楚玉寒真想好好领略一番美景。
海面上那艘舰艇不知何时已经停泊靠岸,上面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络绎不绝地往楚玉寒这边走来。
楚玉寒感觉再不赶快就来不及了。他走下石堆对信儿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去捡些干柴来。”
“做什么?”
“火化秦霞儿。”楚玉寒镇静道。
“在这?”信儿惊愕地睁大双眼。
“去呀!,哎呀,累死老子了。”朱天喘着粗气催促道。
信儿突然怔住了,他平放下秦霞儿。秦霞儿的尸体在艳阳暴烈下已经失去原有色泽,有些部位出现不同程度腐烂。
他回头再三顾盼,拔腿跑到荒草地飞快捡拾一把枯枝。楚玉寒把枯草揉成一个大圆形,将枯枝置于上面。信儿轻轻放下秦霞儿,将秦霞儿双手摊平,理顺她凌乱的鬓发。风轻轻回旋在秦霞儿耳边和眉宇。信儿身后传来海鸟凄厉叫声,他俯下身,深深在秦霞儿有些腐烂的嘴唇留下一个吻。
朱天有些不忍看,竟感动得抹起眼泪。“好了啦!臭小子,你把我都感动哭了。”
楚玉寒呆望着不远处邈远寥廓的海景,心头泛起一丝感伤愁绪。他不由得再次想起閔妃。
“准备好了吗?”楚玉寒道。
“嗯。”信儿点点头。
“朱天,你的酒。”楚玉寒喊道。
“我哪有酒?现在我穷得叮咚响,已经半年无酒吃。”朱天嘟囔叫道。
“昨天在客栈,是谁偷走了店小二的陈年竹叶青。”楚玉寒道。
“反正不是我偷的。”朱天朝后退一步。
“是吗?让我看看你的胯间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楚玉寒不由分说掀开朱天衣衫扯下腰间铝制葫芦。
“还给我。”朱天说着伸手便夺。
楚玉寒抢先一马一滴不剩倒在干草堆上。
“唉!我的酒。”朱天瘫软地上惋惜道。
楚玉寒点燃一把干草,随着哔剥作响,火轰的一声蹿向天空。火光中红妆艳抹的秦霞儿看上去像是安静沉睡一般。这下你终于可以飞升化作黄莲圣母了。信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秦霞儿安详的面朝晴空,海鸟在她头顶上方不断盘旋鸣叫。风轻轻吹拂,秦霞儿的肉体在火光吞噬下成为具型的模样。或许女人的一生围绕爱的宿命是因缘流转的一生。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可以给她爱情幸福的男人,牵手一辈子。但是浮尘俗世,美好愿景寥若星辰。信儿心想。爱究竟是什么。情绝非爱的衍生,爱不是情的唯一。难道相爱不如相知,亦是幸福的神祗。
楚玉寒双手向背,面无表情看着上窜的火苗突突升空。
站在楚玉寒身后的朱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悲哭。“秦霞儿,我对不起你。”他说完连连磕头。
楚玉寒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有时候让一个人好好体味失去挚爱之人的滋味不是什么坏事。
信儿按照吆老嬷嘱托,小心把秦霞儿的骨灰装进一只灰色包裹里。楚玉寒在前面开路,朱天和信儿慢慢走在身后。德国舰艇上的士兵人马已经遥遥在望,马上就要和楚玉寒碰头了。
布克林始终处在昏沉状态。楚玉寒让信儿拿着枪,他和朱天一起架着布克林朝德国舰艇方向走去。领头的德国副官看见楚玉寒架着受伤的布克林,忙下令急要射击的士兵不要开枪。他的一双眼睛像两枚蓝色宝石镶嵌在眼眶中,身材高大,身形极为魁梧。他踢着带有马刺的高筒靴走起正步铿锵有声。他从身边人中挑出一个身穿西装三件套的人走到楚玉寒面前沟通。
“你好,我叫宋壬。德国人要我问你,为何公然绑架德国传教士。”他自我介绍后,掏出一方白色手帕小声咳嗽下。
“我不想跟你谈。叫塔塔托曼神父来。”楚玉寒道。
朱天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不跟你谈。你没有这个资格。”
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宋壬一脸无奈的表情退回德国人那里,和德国人小声嘀咕了很久,又走过来道:“好吧!请随我们来。”
他说完,径直回到队伍中。信儿在楚玉寒耳边悄悄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玉寒慨叹一声道:“当初说要营救完秦霞儿去天津,可如今只有通过塔塔托曼神父实现这一想法了。”
朱天道:“走吧!小鬼。有布克林在我们受手上料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楚玉寒和朱天架着布克林一道向近海的德国军舰进发。楚玉寒的眼睛一直不离灯塔下面的一条小小乌篷船。朱天始终猜不透楚玉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信儿谨慎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最后。
那是一艘中型护卫舰,舰艇上有四座巨型炮台。甲板上站满了人。楚玉寒一看人群中一位深紫教袍的老者,无疑就是塔塔托曼。塔塔托曼向他挥手致意。塔塔托曼一生致力传教事业,至今未婚。布克林还是他收留的一位孤儿。但他的性格比起塔塔托曼的温厚慈爱多一份贪婪和心机。
他一看见楚玉寒枪口对着布克林脑袋,脸上立刻阴云密布。
“他犯了什么罪过。你要如此对待他。”塔塔托曼站在阳光下像个灵光乍现的圣士。
楚玉寒面露惭色,有些无言以对。
“他拐卖妇女。竟要把人拐往国外。”信儿咬牙道。
“原来是你。我一直记得你。”塔塔托曼仁慈看着信儿。
他扭过头去和身边德国副官交头接耳一番后道:“只要你们放了布克林,此事一笔勾销。公使可以放了你们。”
“真的?太好了。”朱天几乎要跳起来。
楚玉寒低着头一直默然不语。羞愧充斥着心头,塔塔托曼于他有十多年养育之恩。这时悠悠醒转的布克林猛然抬起头道:“不能放他们走,那个人是义和拳首领。”他随手指向朱天。
朱天满脸惊愕的表情,脸部因恐惧而抽搐。“是又怎么样?”朱天咆哮道。
楚玉寒冷笑一声,道:“让我和朱天兄说一句。”他佯装走向朱天却顺势将布克林再次架在枪口上,愤然道:“快准备一条船,不想让布克林没命的话。”
德国副官神色严肃看着塔塔托曼的反应。他手指轻轻摆动一下,十几个士兵立刻把朱天他们团团围住。
朱天怒吼一声:“妈个鸟蛋,我不活,你们也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他撕开衣衫,露出胸前一捆炸药。
塔塔托曼搓搓手道:“罢了,放你们走。但把布克林留下。”
朱天道:“少废话,先准备船。”他说完扯着火线的手指青筋暴突。
楚玉寒和朱天随即解开小艇的缆绳,将布克林挡在船头,生怕情况突变。布克林像个疯子叫嚷着“你们完蛋了的话。”最后下船的信儿握紧枪柄额头直冒冷汗。
塔塔托曼道:“你们怎么如此小人。我们德国人可是说一不二的。”
楚玉寒道:“塔塔托曼神父,请您放一百个心。抵达安全地带,布克林自会毫发无损回来。”
朱天紧贴着布克林,他拉开炸药的保险盖,时刻准备着。塔塔托曼看着德国副官凶恶眼神,他也束手无策。他眼睁睁看着楚玉寒他们夕阳吐金的海平线。塔塔托曼有种预感,楚玉寒有天会回来的。
楚玉寒并未直接驾驶小艇逃离,而是兜一圈后绕到了灯塔。他停留在乌篷船旁,信儿和朱天先跳上去。楚玉寒解开布克林,拍下他说:“老兄,对不住。再见。”
“等等。楚玉寒,容我说一句。”
“什么。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但我相信以后会给你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楚玉寒在嘴边轻轻嘘一声。他跃上船,和信儿一道朝天津港的方向奔去。
“你对得起塔塔托曼的栽培和关爱吗?再执迷不悟的话,你一定会死的很惨。我会报仇的。”布克林对着烟波浩淼的海面上楚玉寒背影大喊一句。
“我随时恭候。”
楚玉寒的声音随不尽滚滚的浪涛消失在金光万丈的湾流。布克林身心疲惫躺倒在小艇里,任其打转不去管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片空白来自对东方古老国度的恐惧和迷惑。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手上,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布克林面向天空,深深闭上眼睛。钢一般劲力的拳头直冲穹苍,仇恨的赤焰旺盛而决然。波平如镜的江面波澜不兴,涛涛东逝水向着太阳金光融化的激流奔去。突兀的空白慢慢淹没在重新清晰起来的思路中。布克林骨子里流着日耳曼高贵傲慢的鲜血,唯有仇恨使他清醒和疯狂,他喜欢仇恨带来的激荡快感。
楚玉寒和信儿以及朱天便于行事,三人不久弃船上岸。布克林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三人兜兜转转又回去了。信儿和楚玉寒听从朱天建议,从死人腐尸剥下蝇虫横生的褴褛套在身上,扮作叫花。东湖亭的喧嚣已是黄粱残梦,沦落为鸟兽老巢。一群群乌鸦低空飞旋,不时冲下啄食死人腐肉。信儿捂着脸,恶心得两腿瘫软。朱天拿一火棍东戳一下西翻一下。身着五颜六色纱丽的芳龄女子裸尸在伊月阁的废墟间。
朱天拉拉楚玉寒衣袖沉重道:“楚兄弟,我们把这些无家可归的冤魂尸体一起火葬了吧。上天有好生之德,看到后一定会保佑我们的。”朱天说完扑通一声跪在了路中央。黄昏的暮色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夹带着大团白色雾气。东湖亭的湖水恶臭熏天,许多人仰躺在水面。楚玉寒迎面伫立,泣不成声。
信儿哽咽一声道:“我赞同朱天大哥的话,我们一起把尸体收集起来火化吧。不能让他们屈死。”信儿的声音尖锐而力猛。楚玉寒被他的话一刺激回了神。
楚玉寒拍拍胸脯道:“好!霞儿可是一直看着我们呢?”他终于重新露出欣然微笑。
朱天蹲下摸一把一个无头男尸的胸口,“我们动作可要快,不然瘟疫很可能会肆虐这里。”他煞有介事地说道。
楚玉寒道:“我从遇见你起,一向认为你很疯癫。今天证明我错了。”
信儿调皮道:“是呢。霞儿姐姐看到你的变化,她会高兴的。”
朱天挤挤眉眼道:“你这小鬼……”
楚玉寒道:“现在高兴还非时候,我们处理完这些尸体和秦霞儿的骨灰,必须尽快赶在列强前边赶到天津。和那里的义和拳兄弟们一起完成民族大业。”
朱天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信儿道:“事不宜迟,赶快行动。”
朱天立刻将那具无头尸搬往湖边。楚玉寒和信儿一起配合朱天的行动。这时,楚玉寒却朝朱天摆摆手。“等一下。”楚玉寒喊道。
“怎么了。”朱天急忙放下扛在肩头的尸体。
“你和信儿自己看。”楚玉寒的视线越过河床扩大向周边。信儿和朱天不约而同看着浮沫翻涌的河水,泛着黑紫色的磷光,夕阳层层尽染,漫天霞光滑落东湖亭春波死水。
信儿慢慢感觉自己开始胸闷和无力,唇燥舌麻。一股深浓的雾气从湖的东岸飘向他们。
“我怀疑,瘟疫有随时爆发的可能性。”楚玉寒道。
朱天道:“楚兄弟,你觉得究竟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尸体堆叠高度腐烂,加快东湖亭生态恶化。”楚玉寒走至伊月阁废墟里寻觅一番。“你们过来看。”楚玉寒大喊道。
信儿和朱天连忙跑过去。信儿踉跄两步差点被尸体绊倒。两条野狗死挺伸直四肢倒在火灰中,两眼深陷,身体僵直而有一种馊味。
“难不成,它们吃了尸体腐肉死的。”信儿颤声道。
“信儿,真聪明。不过对了一半。它们饮用的河水已经尸毒严重,腐尸加快了它们死亡的步伐。”楚玉寒说完拨开另外一些地方,陆续发现十几只野猫的空皮囊。
几天前这里还禽兽游走,如今荒寂一般真成鬼狱。信儿不免为此痛心。朱天走过来紧握住信儿的手。信儿感受到朱天坚强的毅力和不凡的热情。楚玉寒扯断一块布,分作三块。
“拿着,信儿。”楚玉寒冷冷道,“快,快用你的尿液沾湿它。”
信儿道:“为什么,那个味,我实在受不了。”
朱天道:“别管那么多。你没有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异味吗?”他说完解下腰带,一泡尿浇在碎布上。
信儿硬着头皮只好照做。楚玉寒走过来摸摸他的头道:“你是男子汉,这点胸襟如何去完成吆老嬷交给你的重任。”
信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他们三个人蒙上一块满是尿骚的碎布开始行动。楚玉寒沿着东湖亭打捞湖面尸体。信儿则搜集禽兽和灰烬中的尸体。朱天把他们搜集来的尸体扛在一块。信儿瘦弱的肩上扛着尸体,左手还拎着三只猫的后腿,艰难朝湖边走去。楚玉寒泅游河中把尸体打捞上岸。
尸体堆的如同一座锥形的山岭。豆大汗珠顺着朱天的腰间水流一般往下,他每走一步都要歇息好久。信儿和楚玉寒忙完后一起扶着朱天,生怕他再次跌倒。朱天几次想要拿掉蒙面的布,均被楚玉寒制止。
朱天道:“焚毁尸体需要油脂,我们上哪找。”
信儿道:“不需要什么油脂。”他说着打亮火折走到尸山,用力扯断几团头发,把他们揉成大团,当做火引子。轰的一声,冲天火光四处飞溅,火星飞升的河岸,如同纷飞的萤火。楚玉寒穿好衣服,站在火堆前,呆呆看着这些芸芸众生的肉身飞花成灰。天地间,人是如此渺小而自私的生物。
朱天拍着楚玉寒的肩膀道:“楚兄弟,想来我们相识就是一场缘分。你有这样好的身手,不如到天津后和我联手一起对抗洋鬼子。”
楚玉寒笑道:“朱兄此意甚好。可我不是中国人。”
朱天脸色突变惊道:“那你……”
楚玉寒道:“说来话长,改日我定会奉告。”
信儿走道他俩身边叫道:“别忘了,还有霞儿姐姐的骨灰。”
朱天掐着信儿的鼻子道:“你个小鬼,你以为只有你记得吗。哼!”
楚玉寒道:“幸好秦霞儿生前没有白疼你。小小年纪挺有情义的。”
信儿取下包裹拿出秦霞儿骨灰,纯白粉末在恍如白昼的火光中分外晶亮。他抓起一把扬向湖心。一道白雾般的微光消失在湖水。信儿默默道:“霞儿姐姐,你回家了。”两行晶莹的泪珠不觉间从眼角流出来。他突然想起来了,在伊月阁遇见秦霞儿的第一个晚上。在亡命路上的夜晚,在长风扑面的苍茫皓月下。
朱天望着信儿将秦霞儿的骨灰倾撒在风里,他想起纳兰的一首词,再没有比这首词更能表达他此刻的悲凉感伤: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环环都成玦。若似冰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任取双栖蝶。
楚玉寒淡淡道:“我们应该习惯死亡,不然我们的人生很难走得更远。”
信儿终于撒完了秦霞儿的骨灰,哭喊道:“霞儿姐姐是你教会我,让我明白,爱是一刹那的怦然心动,爱是两情相悦。爱是暴烈。爱是重生。爱是放弃。我相信你的灵魂会变成我们头顶一颗明亮的星星,指引我们前方的路。”信儿说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好了啦,男子有泪不轻弹。我们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策。”朱天叫嚷道。
“怎么走,连船都没有。”信儿摇摇头道。
楚玉寒道:“我们可以做一个舢板,用门加固一下。”他说完从倾塌的大门上用重物砸掉一扇门。
“就用这个,我们能到天津吗?”朱天满腹狐疑的表情问道。
“没错。看我的。”楚玉寒当着信儿和朱天的面,将一扇门推入湖中。“我们先回青岛,到那里借用下布克林的船去天津。”
信儿和朱天被楚玉寒推搡着跳上临时木门当做的舢板,水的浮力刚好承载他们三人的重力,信儿坐在中间,楚玉寒和朱天在两边用手臂奋力朝前划去。卡兰莫洛像一块他们暗夜长路上隐形幕布深深笼罩在他们四周,这段日子他不惜风餐露宿,尾随在朱天他们身后,嚯的他们一切讯息,随即发电给布克林。塔塔托曼永远也猜不到,多年前,他恩重至诚抚养的孩子,如今成为了别人满足一己私欲的杀人机器。培养的得意门生布克林竟是利欲熏天的人。他急需想要为列强们侵略中国扫清障碍。
卡兰莫洛像只仓鼠,永远待在不见天日的阴暗地方,他的心一并他的灵魂全已长出变异的阴冷霉菌。朱天和楚玉寒瑟缩着身子在漂浮十几个时辰才看见上一次离开的堤岸。可布克林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这次他没有惊动使馆卫队,雇佣了一大帮刁蛮的教民。他不给他们武器,但允许他们拿自己上手的。这些人手里各拿一柄大刀,刀的一头绑着红布条。
朱天和信儿跳上堤岸感到阴风阵阵,情况大为不妙。要放亮的天光下,黎明蠢蠢欲动。灯塔下面果然有一艘小船。信儿跳跃着想要下去,被楚玉寒一把拽住。“看清情况,再行事。”
朱天绕走堤岸一圈,空气中弥漫着人的气息。他不敢肯定是否有人藏在这。灯塔斜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山崖,此刻海风冷冽,飞鸟嘶鸣,似乎预示着什么发生。楚玉寒抬头看看天,天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黎明的光彩正浮现清新的艳丽。楚玉寒回过头,信儿突然爬下堤岸朝灯塔走去。他一面往下一面向楚玉寒挥手道:“楚玉寒哥哥,快来啊,再不走来不及了。”
灯塔的对岸突然黑压压全是人头。信儿深情望一眼楚玉寒,楚玉寒却使劲向他呼喊。“不要啊,信儿!危险,快上来。”
信儿伸头张望,海风在耳边急速旋荡,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一个形神枯槁的人挥刀朝信儿砍去,一刀切中信儿左肩。信儿啊的一声,随着他倒地,手指上的梅花银戒突然喷出一种硫酸的液体,飞溅之处,草树皆枯。那个形销骨立的人最先露出森森白骨。众人见到,大骇。纷纷后退。可凭布克林丰厚的诱惑条件,他们大群人重新围上来。信儿被黑压压的人众差点吓晕。楚玉寒不顾一切跳下来,拔枪射击。左轮手枪轰隆巨响在人群炸开锅。朱天飞跃到灯塔上,赤膊和那些人拼杀。
“杀吧!杀吧!蠢猪们。我就是让你们自相残杀。”卡兰莫洛蹲守在布克林身旁,眼睛大的出奇。春满云天,碧波万顷,海鸟自在来去。卡兰莫洛伸长蝙蝠般即短又扁的鼻子去嗅融合自然万物祥和的清新。布克林摸摸他的鼻尖,柔声道:“放心吧,塔塔托曼神父既然将你交付于我,我自是对你有责任,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个通灵的神职人员。下个月等联军会齐,你就是功臣。”卡兰莫洛从黑色斗篷中露出一截毛茸茸的手掌握住布克林的手,但布克林带着鄙夷的眼色立马缩回去了。
信儿像块石头嚯地撞向灯塔,肩头血流如注。他像个疯子艰难爬起来顺着脚边操起碎石朝黑压压人群掷去。那些人见零星小石块雨点般飞来急忙躲闪。朱天仗着自己身高力猛,一拳砸倒一人。混乱的人群开始有惊惧之色,不敢再近身上来。朱天疲累不堪,两眼直冒金星,开始站立不稳,他和两边成对峙情况。楚玉寒的枪间不容发,一枪一个。他的眼睛形如鹰隼。
此时,人群开始骚动,有些发起牢骚。一个脸色乌黑的汉子一把踢掉了手里的刀,“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讨这份苦差事。”站立一旁的另一个裹红头巾的汉子脸和眼睛几乎让猜不出他的年龄。眼角的一道刀疤把鼻梁一分为二。“老二,我告诉你,别忘了咱娘是怎么死的。当日,我和你藏在床下,娘被屠城的湘军活活逼死。他们朝廷给我们什么好处,洋人来之前,咱们还能在漕运讨份差事,如今呢?如今你我只能乞讨,难道要以食人肉过活。”他说完噘嘴看向别处。“那怎么办?哥,这样下去,你我可能都要见阎王啦。”脸色乌黑的汉子一副杞人忧天的表情。那个眼角一道疤的人没有说话,他忍着痛坐在一块岩石上,掰开脚趾,看流着脓血的脚伤。他的脚伤痕斑斑,像只蜥蜴的脚,伤口深浅处不断流出蜡黄的脓水。他看几眼脸色乌青的汉子,谩骂一句“胆小鬼。”
楚玉寒的枪还有一发子弹,他不知道如何解救信儿和朱天。信儿现在被大批的人围困,他挣扎一下被人猛踹一通。船就在离灯塔不远的西北角,小小木船在波纹荡漾的海面旋啊旋的。他用布捡拾了好多石块,将碎石统统抛向人群。人们躲闪不及,被飞天而至的石块纷纷砸中脑袋。眼角一块刀疤的人正欲起身,一颗子弹直接击穿眉心。他的眼睛泛着恐怖狰狞惨死的白色。楚玉寒解决了那个人后很满意收起了枪,重新捡些石子朝围着信儿的人群奔去。
一个力猛的大汉拎起朱天好似老鹰抓起小鸡,丝毫不费力。信儿和朱天被人群死死困在中央,布克林和卡兰莫洛走进去拨开人群。
布克林拍手道:“很好,非常好。我会好好酬谢你们。”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脸色乌青的汉子摇着布克林臂膀痛哭道:“我哥的死,你怎么补偿。”
布克林铁青着脸道:“要我怎么赔,看我的心情。你哥的命不过值十钱。”
那汉子顿时怒火烧心,道:“你说什么,十钱。你怎么可以这样。”
布克林叫道:“我想怎么样你管不着,哦,忘了,还有一个人哪去了。你们事情办成这个熊样,还谈条件。你们还不够格。”
那汉子放下渐渐变冷的尸体,狠狠道:“我杀了你。”说着像头猛兽冲向布克林。布克林心咯噔一下,急忙掏出手枪朝他乱射一通。人未到布克林跟前,身上满是弹洞,一颗子弹弹片最后留在眼睛里。他倒在了自己哥哥身旁,眼睛溢出的血水溅得布克林左脚鞋子满是。他掏出白手帕恶心地反复擦拭。信儿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冷汗直流。朱天则已失去知觉,不省人事。脚边一个人正在怒骂不休擦鞋子,棕色花边纹饰的皮鞋在太阳下闪着迷人的光泽。许多人侧目而视,不发一声。天边外,云线环绕金光,美丽宁静。千钧一发时刻,信儿把梅花银戒对准布克林,叫道:“你看我是谁。”布克林转过头,两根细针突突飞出射入布克林的眼睛。啊呀一声,布克林只觉得眼睛酥痒,他拔掉银针,抓挠不止,眼睛都要被挖出来了。楚玉寒朝人群疯狂抛掷石块。卡兰莫洛见势不妙扑入悬崖,直接跳进海里。
“喂!,你往哪里逃。”信儿冲卡兰莫洛大喊一声。卡兰莫洛像个寄生物,只能附着在布克林和塔塔托曼的意念中。他的灵魂没有自我。
信儿支起身,夺过一柄刀,开始胡乱砍杀。朱天仰躺在地上仍旧不知死活。楚玉寒制止住了信儿,道:“放过他们吧。”信儿咬着牙道:“他们肯放过我们吗?”楚玉寒深深呼一口气,那些人的表情上,有的冷漠,有的麻木,有的生不知滋味。他们衣衫像是一只麻袋披在身上。眼睛深陷,没有神情的眼睛空洞望着楚玉寒他们。
但有些人还是怒火未熄,在等待一个杀机突破口。楚玉寒踢几脚像个牲畜满地爬的布克林,道:“来,信儿把他绑了,留作挡箭牌。”
信儿将布条打个死结,牢牢绑住布克林双手。楚玉寒掏出手枪,道:“不怕死的过来吧,看你们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那些人立刻撤向一个离灯塔远的地方,楚玉寒佯装枪里满是子弹的样子。“信儿。”楚玉寒道。“嗯,什么?”信儿一屁股坐在布克林身上。“你还能内急吗”。楚玉寒不怀好意笑笑。
“干嘛问这个问题?”信儿满脸羞红。
“我想你用尿把朱天叫醒。”楚玉寒道。“我们必须尽快这里。时间已经不多了。”
信儿笑道:“昨天到现在我们滴水未进啊!”
“你试一下。不行我来。”楚玉寒道。
“好吧。这种事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信儿嘟囔一句对着朱天的嘴巴撒起花。快意瞬间涌上信儿心头。朱天啊呀一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咳嗽一声悠悠醒转。
“他娘的,我怎么醒的,这是哪里?”朱天莫名其妙道。
楚玉寒道:“哪里不重要,只要你无恙就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朱天不解问。
“你说哪里,朱天大哥。当然是天津。我们要在那里和兄弟们会和。”信儿沉思道。再看远处,楚玉寒手枪的威慑力下,那些人连滚带爬四散逃去。
楚玉寒观望一会儿,道:“我们要特别注意一个人。”
朱天道“谁?”
楚玉寒瞅一眼布克林,朱天立马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布克林。”朱天转向布克林。
“不是他,那个人是布克林派来监视我们的。”楚玉寒道。
信儿道:“不错,我也奇怪,为何我们去哪里,布克林都知道。”
朱天怒道:“妈个鸟蛋,让我问一问布克林。”他说着一拳砸向布克林。布克林嘴里倒出一滩血水。“说,受你指使监视我们的人是谁,现在在哪?”朱天说着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布克林狞笑三声,道:“你们的末日快要到了,还在这喋喋不休。哈哈哈。”
朱天又要拳拳相霍时被楚玉寒拉住了。“留着他,我相信信儿有办法让他开头。”楚玉寒道。“眼下,我们赶快离开为妙。免得布克林继续使诈。”
信儿去解缆绳,朱天押着双眼沾满血水的布克林。楚玉寒留在后面观察情况。太阳射出的光像是无数支金箭,飞舞在青云袅袅的天际。海鸟环绕在楚玉寒他们小船四周。小船面积狭小,根本容不下四人,他们只能把脚搁在船舷。朱天和楚玉寒任其小船漂流,不管方向。连日奔波劳顿,疲累早已透入骨髓。信儿看守布克林,他俩都进入了梦乡。朱天的鼾声像是没有空气阻隔的回响,和海鸟的嘶鸣合成一种旋律。楚玉寒则一直握着枪柄入睡,连睡梦都带着戒备。
从青岛到天津水路绵长而寂寥。沿途依稀可以看见悬挂外国国旗的船只。他们也不知漂流多久。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布克林一直谩骂大叫,怒吼不断。朱天砸晕他好多次。天津以三会海口垂于史册,作为近京师重地,南方粮,绸北运的水运码头兴盛繁荣。鸦片战争后,列强纷纷设立租界。妓馆林立。曲艺胜地。天津作为北洋和洋务运动支点城市,军民同居。南来北往的人很是杂乱,地痞流氓横流。天津话腔好似曲艺般。英租界设立后,美国、德国、意大利等列强相继开辟。五洋杂处,贸易往来,好不热闹。
朱天和信儿押着布克林从一条漕运河弃船进城时将近午夜,紧闭的城门威严耸立。黑夜如斯,唯有头顶的明月像个银盘为他们掌灯。楚玉寒绸子长衫遮盖不住前胸后背,信儿的脸像个叫花。朱天的脸已经褪去一层皮,黑紫浮肿。布克林则是奄奄一息。幸好有一处塌陷的城墙使得朱天他们快速进入。
虽说已经建立租界,但是城内环境令人糟心。朱天和信儿走在煤渣铺设的路上,如同赤脚在刀刃上。路边随处可见粪便,牛羊往来。他们四个人单薄的身形如同飘零的纸片,漫无目的四处乱撞。明月如练,照在楚玉寒脸上,反照出死人般的脸色。吓得朱天如梦初醒。他们在一条洋楼店铺鳞次栉比的长街停下了脚步。信儿被眼前的景色美呆了,一盏盏银白色的灯柱散发着梦幻的色彩,脚下的路笔直而宽阔。尽管路面由碎石碾压铺成,可各种各样装饰华美的房屋前的小花园令信儿流连忘返。朱天惊叹道:“天哪,这是哪啊!”
楚玉寒道:“这是租界。”
朱天道:“你骗人,租界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