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请语含非的灵魂浮出塞娅的身体,进入白光之中。接引灵魂的神再次出现。如心请语含非询问神,关于这一世是要学习什么功课。
神说:“你这一世,是为了配合云丹而来的。帮助他经验有爱却不能面对的人生功课。你是与他亲厚的灵魂,愿意为他经验这个功课而走这样一遭。”
如心似乎对这种说法有所怀疑,她让语含非继续问:“那我需要学习的是什么?”
神说:“这一生并非你主要的课题,你就是为了配合云丹而来的。就像他的灵魂也曾经为了配合你,而扮演过某个角色一样。所有的灵魂都在互相配合,去演出不同轮回的经历。就是这样。
“如果硬要找出一个你需要学习的课题,那就是,无论外界发生了多么悲惨的事情,只要你心中平静,波澜不惊,你都可以活得很平静。就像塞娅一样,她一生多舛,但她始终很平静。如果硬要说今生隐藏了一个功课,那你可以从这件事学习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语含非平静了许多。在这次催眠之后,她渐渐找回了一个人过日子的节奏。你知道的,有些事,有些人,总是带着他隐藏的版图而来,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你甚至很难说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所以,还能怎样呢,接受呗。
秋琳夫人说:“别着急,你们还没有了结呢。”语含非说:“分都分了,怎么还不算了结。”
秋琳夫人说:“你心中对他仍有许多挂碍,除非那些挂碍全部都消除,否则你们很难真正结束。”
语含非不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冬天的日子似乎不难打发,窝在家里看书、看电影,很快就过去了。把天气冷当作宅在家里的理由,再充分不过。甚至连萌物,都渐渐不再拉她出去玩和结识新男人了。语含非又慢慢把自己裹进过去的生活。
电视台正在播《甄嬛传》。语含非过去从来不屑于看这样的清宫戏,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她就被这部戏给迷住了。
怎么说呢,很像小时候看《红楼梦》的感觉,制作精良,衣饰华美,人物形象丰满,剧情扎实。更重要的是,语含非察觉到一种她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人性。
人性,一直对她来说是一个概念,但是借由这个电视剧所呈现的剧情,让她忽然对这个词有了更多的感慨。就好比,她这个从小看琼瑶戏长大的姑娘,一直对“山盟海誓”“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爱情向往不已,但是她从未注意到,琼瑶戏里的男女主角,本身是极其偏执的,怎么说呢,“爱情病人”。他们往往对爱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并非因为他们对爱本身有多么纯洁深刻的理解,而是用“爱情”“爱人”来当作一个目标,进一步去刺激偏执人格的发展。用疯狂的爱去验证自己“疯”得有道理,再用“疯”去证明爱情多么宝贵……
语含非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恶性循环啊。
但是《甄嬛传》不一样。你会看到,所有人都是自然、正常的人,就像生活中也能见到的我们一样,有可爱的地方,有可恨的地方,而且,每个可恨的地方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创伤,来自童年的,或者也有来自前世的。就像皇上吧,仔细分析他的人格就挺有意思的。他日后对所有人的狠,可能就是来自于他童年没有得到母爱。太后临终时,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年你为什么抱了十四弟,没有抱我?”一件如此小事,成为他终生填不满的痛,也形成一个匮乏的黑洞。
如果有人不信,认为这只是编剧虚构的雍正,那语含非立刻想到一个现实中的事例。钮承泽是语含非很喜欢的一位台湾导演,他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之后,也开始身心灵探索的旅程。他曾经在节目上讲过一件事,那件事也被他拍进了《情非得已》那部半纪录片式的影片中:他与母亲的关系很多年都有隔阂,爱她,却总觉得无法靠近她。就像电影演的那样,有一次他回家吃饭,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面,他吃着吃着悲从中来,好像是把碗给砸了,冲母亲喊:“当年你为什么只抱弟弟都不抱我!”
母亲很错愕,她已经不记得有这件事了。但这件事给豆导心理带来很大的阴影,母亲不爱他,母亲不在乎他,这也令他到成年后与女人的亲密关系磕磕绊绊的。待到他对这创伤根源有所觉察,他才终于能坦然面对母亲:也许母亲当年只是忙,也许母亲真的就是与弟弟更亲密一些。他又何必一直为此苦下去呢。
语含非一边追着看《甄嬛传》,一边欷歔不已。她觉得自己过去很排斥去看到人性扭曲的那一面、黑暗的那一面,反而让她从未“看见”过一个人。你切去了一个人黑暗的部分,那他光亮的部分也失去了原本的光度,因为他不完整了。一个不完整的人,是没有力量的,也是离他本来的样子最远的。
语含非知道,必须要把切掉的人性的黑暗面找回来,她才算是懂得了人,懂得了人性。她去跟秋琳夫人讨论这个想法。秋琳夫人说了如下这段话:
“你能对此有所领悟,这是很好的。一个人的好,不在于你是不是只用欣赏的眼光去打量他;就像一个人的坏,也不在于你是不是用仇恨、厌恶的眼光去打量他。无论你怎样去看他,从什么角度去看他,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你的评判对他的真相丝毫不产生影响。他始终就是那样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活在他的生命之中。而你对他的偏见也好,美化也好,影响的只能是你自己的判断力。你的看法只能决定你的心境。你若以偏概全,非要定义一个人完美或者一无是处,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呢?他的实相还是那样存在在那里,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的只有你的心而已。
“所以,全然地去看待一个人,看到他人性中既有善的又有恶的,既有美的也有丑的。而且人人都一样,包括你在内,也是暗与光的共融。这样去想,你反而会对人有很大的包容度。你会接受,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都是真实的,都是应该的。这样你就让你自己自由了,因为你不再有改变他的想法。
“尊重一个人原本的样子,其实就已经是爱了。而你,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呢?”
语含非惭愧。她想到自己的爱,顶多算是假爱之名对别人的剥削:“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能为我改变一些呢?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你身上那些不好的地方呢?”
这哪里是爱,这分明是压迫:不让对方做自己。
怪不得在她身边的男人都想要逃离。面对一个手拿大砍刀,等待改变你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会想逃吧?
语含非哈哈大笑,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的爱要多纯洁有多纯洁呢,结果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刽子手。
秋琳夫人说:“你可以试试看,先把你自己人性中的正向特质与负向特质都梳理清楚,你接受了自己,再去接受别人可能更容易?”
语含非拿出了一页纸,开始写语含非好的人性:善良、纯洁、热心、聪慧、勇敢、慈悲、与人为善、正直……写着写着好像就没有了。她又开始写语含非坏的人性:拖拉、有时撒谎、爱嫉妒、没有安全感、小心眼、抠门、自私、花心、见不得别人好、不成熟、不稳重、不博爱……
写得她面红耳赤。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缺点啊,妈妈咪呀,她真没想到。
秋琳夫人说:“你看,即便你身上有如此多的负面人性特质,但还是不影响你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了,起码道德水准要在平均水平线以上很高的地方。你要接受,作为人,在人间生活,白璧微瑕是可能的,白璧无瑕是不可能的。”
语含非是明白的。她过去总觉得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对身边的人有时特别苛刻。现在看起来,何必呢,她自己本身也是别人眼中的大沙子啊。
秋琳说:“你看这部戏里所有的女子,看起来也是为爱痴狂得很,在争夺一个男人的爱。但细究起来,她们没有一个人单纯得是想要得到爱情的,她们想要的是地位、安全感、活下去的可能性,谁也不敢说自己只要那个男人就够了。如果那个男人的皇位被剥夺了呢,还有几个女人会不离不弃地爱他?所以,皇上一辈子心心念念不忘纯元皇后是有理由的。他知道,只有那个女人是真的爱他这个人,爱他的灵魂,与他外在的一切身份都无关。”
“我想,他们就是灵魂伴侣吧。”语含非接话。
“或许比灵魂伴侣来得还要深刻。”秋琳继续说,“我们再来看甄嬛,她本来也是痛恨人性中的恶的,她也很想风花雪月度过一生,但命运将她推涌着,一步步去接近最残酷的人性,她甚至也要动用到自己人性中的恶去抗恶,因为她要活下去。这种无可奈何,并非是无可奈何。我倒觉得,是她自己的灵魂主动要去选择经验的。她要看尽恶,然后再从那之下看到每个人的善。她要看尽恶,然后接纳下包容下所有人的恶。你看,她到最后面对人情世事的练达,已经远非当日那个天真的小女孩能比,但她又不失良善的心。当一个女人既能驾驭善又能驾驭恶时,她才真的有力量。否则,一个整日都在哭哭啼啼,为自己的输局不甘心,却又无力赢回来的女人,真真是最可悲的。你说呢?”
语含非说:“你不就是在说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