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正式进行。对于建立稳定和平的外交关系的迫切性,双方都没有异议,争执的焦点问题是关南之地的归属。和谈前,北宋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宋真宗和大臣们确定和谈的基本原则是:“若屈己安民,特遣使命,遗之货财,斯可也。所虑者,关南之地曾属彼方,以是为辞,则必须绝议,朕当治兵誓众,躬行讨击耳。”也就是说北宋对关南地区的主权不容置疑,但北宋可以在财物上对辽朝做适当的补偿。这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是宋真宗君臣的和谈底线,不能再退了。承认关南以外的幽云十六州其他领土属辽,宋朝已经做了让步,承担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如果舍弃事实占领的关南地区必将威信扫地,威胁到统治根基。反面而言,关南之地是北宋抗击辽朝的最前线,一旦舍弃,华北更无险可守了。所以,宋真宗强硬地要求曹利用:“关南久属朝廷,不可拟议。必若邀求,朕当决战尔!”至于给辽朝的财物补偿的具体数额,宋真宗也明确“但教不失地,百万以下皆可许之”。
用一百万缗钱换回和平,宋真宗觉得值得。寇准却觉得不值。曹利用领命而出,突然被等候在外的寇准一把拽到屋檐下暗处。寇准威胁道:“虽有旨,所许过30万,吾斩汝头。”
寇准主政,知道朝廷的家底和财政窘迫,30万的“赎和”经费他还觉得贵呢。
见北宋寸土不让,辽朝不得不作出妥协,接受了宋朝的条件,即用“岁币”的形式恢复之前双方的事实占领局面。双方互致誓书,称:“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穑,南北勿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誓书之外,各无所求。必务协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献,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
这个史称“澶渊之盟”的誓书,主要内容有三条:第一,确定北宋和辽朝的外交关系。和平降临两国,双方宣誓各守疆土,互相惩罚犯罪,互相保护农耕,互不增设军事设施。和平将得到双方子孙后代的遵守。
第二,北宋每年向辽朝赠送“岁币”。在“风土之宜”、“军旅之费”的名义下,北宋每年给辽朝绢20万匹、银10万两。为了降低这项内容对北宋的屈辱性质,盟约规定双方每年在边界宋朝一边的雄州交割,北宋不必派使臣押送货物入辽。
第三,关南之地属于北宋。辽宋边界恢复在战前的事实占领状态,之后两国各守疆界。
对于愤怒的热血青年和道德先生们来说,这份盟约的每项内容都不能让他们满意。首先,和平是在宋军取得军事胜利的情况下签订的,被视为城下之盟。他们批评宋真宗君臣放弃了乘胜反击扩大战果的良机,而是故步自封了。其次,“岁币”最让人接受不了。此项规定的屈辱性质不言自明。第三,宋朝在法律上正式放弃了除关南之地以外的幽云十六州其他土地,被一些人视为懦弱可耻的卖国行为。可在宋真宗君臣看来,“澶渊之盟”不仅可以接受,而且还是一项政绩。十二月七日(公历为1005年1月17日),宋真宗从澶州城内遣使持盟约与辽朝使者一同赴辽营报聘;五天后,辽朝向北宋回致盟约。至此,宋辽和约正式生效。盟约还没有送回前,宋真宗就摆宴庆祝,情不自禁地挥毫写下《北征回銮诗》,命群臣唱和:“锐旅怀忠节,群胡窜北荒。坚冰消巨浪,轻吹集嘉祥。继好安边境,和同乐小康。”
在盟约即将签订前,王继忠向曹利用提出了一项建议。他说:“南北通和,实为美事。国主(辽圣宗)年少,愿兄事南朝。”王继忠提议两国君主结为兄弟,两国成为兄弟之邦。宋真宗无所谓,同意了。因为宋真宗比辽圣宗年长,就做了兄长。辽圣宗称宋真宗为兄,宋真宗称辽圣宗为弟,称辽朝萧太后为叔母。
不想,这条并非盟约正式内容的约定受到了最多道德的诟病。批评者的理由是,宋朝是天下正统,宋真宗是万民共主,而辽朝是边疆小国,契丹人是化外蛮夷,理应以藩属之礼敬事北宋。北宋和辽朝平等定盟就让这些批评者难受了,现在天子和蛮夷酋主约定兄弟就更让他们接受不了。更有部分人将此和当年石敬瑭向契丹自称“儿皇帝”相提并论。实际上,王继忠的提议是建立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的。两国皇帝完全以年龄大小约定称呼。宋真宗死后,子宋仁宗即位,称辽圣宗为叔;辽圣宗死后,继位的辽兴宗比宋仁宗年纪小,就称宋仁宗为兄;辽兴宗死后,子辽道宗即位,称宋仁宗为伯……一直到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还是辽朝末代皇帝天祚帝的兄长。并非辽朝必须称北宋为兄,而是两国皇帝“以年齿约为兄弟”。
在激烈的争论声中,中原和契丹结束了百年战争,开启了长达120年的和平大门。
买卖和平
一
“澶渊之盟”平等与否、有何利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我看来,它最大的害处就是让北宋王朝产生了错误的认识,并顺着这个误解不断沉沦。
北宋王朝从“澶渊之盟”中得出的结论是:和平是可以用金帛赎买的,而且代价远远小于用兵打仗。至于北宋在战争前后暴露出来的弊端,则越来越深地掩饰在和平的表象之下,直至积重难返。
战争结束和平降临后,北宋“深以屈己修好、饵兵息民为言,时论称之”。对“澶渊之盟”的肯定意见占据了主流。景德二年,宋真宗亲临国子监以示重教兴文,表示:“国家虽尚儒术,然非四方无事,何以及此。”他把国家无事作为繁荣昌盛的标准,开始热衷于做法事和收集祥瑞。一时间,朝野上下盛谈太平,羞言武备。就是对功勋卓著的老将高琼,宋真宗也公开告诫:“卿本武臣,勿强学儒士作书语也。”在这样的轻武认识下,武将的社会地位和重要性进一步降低。战后,武将集团有声音要求总结反思宋辽战争的经验教训,不放松武备,宋真宗则对朝臣说:“自契丹约和以来,武臣屡言敌本疲困,惧于兵战,今国家岁赠遗之,是资敌也……武臣无事之际,喜谈策略,及其赴敌,罕能成功。好勇无谋,盖其常耳。”大臣冯拯则提出“边方不宁,武臣幸之以为利”的观点。当年隋朝要发兵进攻南陈时,南陈朝野文恬武嬉,荒唐著名的南陈后主也得出过类似的结论:武将们报告战事,无非是为了表现自己。结果,隋军打了南陈一个措手不及,陈后主做了俘虏。冯拯之言和陈后主的结论是如此相似。
大将马知节头脑清醒,在任职枢密院期间反对轻视武备。当时,大臣们都附和宋真宗,热衷符瑞法事,马知节却不以为然,说:“天下虽安,不可忘战去兵。”但他长期受冷遇,无法作为。宋人王素曾回忆,王钦若和马知节同在枢密院为官,马知节受到王钦若等人的打击。宰相王旦一次觐见皇帝时看到王钦若在高谈阔论,而马知节站在一旁垂泪流涕。武将的地位之低,不用多说了。
熬到宋仁宗朝,西夏崛起,不断骚扰北宋。武备废弛的严重后果暴露了出来,“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麒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北宋损失惨重,责任全在朝野的衮衮诸公。派到陕北前线的将领,走到延州(延安)“皆已破胆”。朝野不得不承认:“即今武吏多不愿临边,有不得已就职者,皆畏避……边臣有才者寡,可用者少。”最后,北宋王朝再次拿出和辽朝买卖和平的经验来,给予西夏大量财物并约定“岁币”数额才停战,此后大战基本没有,小战却基本不断。
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辽兴宗乘宋夏战争之机“聚兵幽蓟,遣使致书求关南地”,用武力威胁宋朝归还关南土地。眼看辽朝要撕毁“澶渊之盟”,北宋君臣赶紧增加给辽朝“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辽兴宗不战而得利,毫不费力达成了目的——其实此时辽朝契丹铁骑的刀锋早已生锈,毫无锋利可言了。
至于每年向辽朝和西夏支付的“岁币”记在朝廷账上,进一步增加了北宋王朝的“三冗”问题。整个社会风气是“士大夫多以讳不言兵为贤,盖矫前日好兴边事之弊,此虽仁人用心,然坐是四方兵备纵弛,不复振”。北宋中后期重臣富弼描绘的社会是“民力殚竭,国用乏匮,吏员冗而率未得人,政道缺而将及于乱”。北宋王朝的制度性顽疾因为错误认识的遮蔽,病情恶化了。这可能是“澶渊之盟”带给北宋的最大弊端,但它不能埋怨他人,只能由北宋君臣自我埋怨,寻找问题症结。
二
战后,王继忠留在了辽朝的政治舞台上。
和约缔结后,辽圣宗赏赐王继忠“宫户三十,加左武卫上将军,摄中京留守”。毋庸讳言,王继忠在谈判中穿针引线,立下了汗马功劳。辽朝为王继忠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广阔的舞台。随着时间的流逝,王继忠的地位不断得到加强。到开泰五年(公元1016年),王继忠任汉人行宫都部署,封琅琊郡王;第二年晋封为更尊贵的楚王,并赐姓耶律。这表明王继忠真正被契丹人所接受了,也说明他的确在辽朝有不俗的表现。
遗憾的是,正史对王继忠战后的表现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我们只知道他参加过辽军对朝鲜的战争,也知道不少人抓住王继忠“降将”的身份不放。比如宋真宗对王继忠并没有忘记,宋朝使者出使辽朝时,都会以宋真宗的名义赏赐王继忠袭衣、金带、器币、茶药等中原物产。王继忠本人很敏感,也很尴尬。反倒是辽圣宗不以为意,不赞扬也不干涉。王继忠这才陆续收下。可见他在辽朝的心情多少有些不正常,就像来自中原的瓷器,外表光滑实则娇贵脆弱。
辽朝太平三年(1023),为辽朝服务20年的王继忠退休,不久死去。
《辽史》认为王继忠生为宋人,没有为北宋战死,并不高尚。《宋史》认为王继忠事辽有亏“大节”。他是两头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