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在辽军入侵前,澶州就被北宋君臣挂在了嘴边。八月二十二日,宋真宗和大臣们讨论御驾亲征的时候,宰相毕士安认为皇上不必亲临战阵,只要车驾进驻澶州即可。因为澶州在黄河北岸,皇上驾临等于是和河北军民共同御敌了,同时澶州又离汴梁很近,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及时回京。枢密使王继英表示赞同,说皇帝驾临澶州可以壮军威。而宰相寇准认为“帝幸澶州不可缓”,尽管在出征时间上没有达成一致,但君臣对澶州这个恰到好处的御驾亲征之地没有异议。
九月十六日,局势恶化,辽军不顾后方,兵分三路直逼澶州而来。告急文书一天来了五封,宋真宗害怕起来,再次商议御驾亲征的事情。寇准力请真宗立即亲征澶州。参知政事王钦若是江南人,请宋真宗驾临金陵(今南京)避开辽军兵锋;签署枢密院事陈尧叟是四川人,请宋真宗驾临幸成都,安的也是避敌而走的心。寇准怒斥投降主义念头:“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诛也。今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不然,出奇以扰其谋,坚守以劳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邪?”他先拍了宋真宗的马屁,说像宋真宗这样英明神武的君主一到澶州肯定能振奋人心,让契丹侵略者再次困于坚城之下;一旦放弃汴梁而逃,不管是去江南还是去四川,都等于放弃了中原,必然沦落为割据政权。寇准的分析义正词严,无人能驳。宋真宗本人有没有畏敌避战的心思呢?难说没有,他毕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皇子,要他慷慨赴死,与敌人浴血奋战是不太可能的。可他只是犹豫,犹豫是否要亲征澶州。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辽军虽然在瀛州城下损兵折将,“其众犹二十万”。契丹骑兵风驰电掣从东西北三面包围了澶州,而宋军的主力部队尚在敌后的定州。朝廷一再催促定州守军回防,主帅王超接旨后“逾月不至”。澶州城池不大,本身并没有多少守军。如果御驾亲征,汴梁能征调护驾的守军充其量不过数万人。这数万人中多数是老弱病残和兵油子,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远弱于契丹铁骑。更可怕的是,黄河在深秋时节已经开始结冰了,厚厚的冰层便于骑兵作战。契丹骑兵随时可能从河面上冲过黄河,截击离开汴梁宽厚城池守护的宋真宗君臣,来个“擒贼先擒王”,把北宋君臣一锅端了。
所以,不是宋真宗胆小懦弱,而是客观形势决定御驾亲征实在有些冒险。搁在谁身上,都会捏一把冷汗的。
宋真宗在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经过短暂犹豫,他毅然支持了寇准的意见,决定亲征澶州。朝廷进行了紧张的准备,一方面寇准命令“随驾兵士,卫扈宸居,固不可与犬戎交锋原野以争胜负”,以尽量不和辽军接战为第一原则,务求安全进入澶州;另一方面命令黄河沿岸地方官员督促民夫凿开黄河的封冰,防止辽军渡河。
十一月二十日,宋真宗一行离开汴梁向澶州进发,次日抵达韦城县。
在韦城县,宋真宗对御驾亲征的前景担心起来。原本忐忑不安随同出征的大臣们又开始重提迁都以避敌锋芒,身边太监也有人劝皇上“速还京师”。宋真宗举棋不定,问寇准:“南巡如何?”所谓的南巡就是南逃。寇准回答:“群臣怯懦无知,不异于乡老妇人之言。今寇已逼近,四方危心,陛下唯可进尺,不可退寸。河北诸军日夜望銮舆至,士气当百倍;若回辇数步,则万众瓦解。敌乘其势,金陵亦不可得而至矣!”是啊,昨天刚向天下人表示御驾亲征,一天后就变卦了,而且是放弃中原南逃,民心士气不崩溃才怪呢?到时候,大车小车南逃的宋真宗君臣还不被快马加鞭的辽军骑兵给抓住啊。所以,“南巡”就是自取灭亡,是“乡老妇人之言”——当然寇准很给宋真宗面子,说这些都是怯懦无知的群臣的意见。宋真宗被寇准一番抢白,更加郁闷了,迟迟拿不定主意。
寇准退出门外,刚好遇到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高琼大字不识,却是跟随太宗皇帝起家的老将军,性格刚烈。寇准一看到高琼,有主意了,问高琼:“太尉受国恩,今日有以报乎?”高琼毫不犹豫地回答:“琼武人,愿效死。”寇准于是拉着高琼去找宋真宗说:“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他一五一十把宋真宗的担心和高琼说了一遍。高琼随即表示赞同寇准的意见,并向宋真宗给出了“专家意见”:天子亲御六军,哪能说不打了就不打的,如儿戏一般全军南逃的;何况“随驾军士妻子父母,尽在京师,必不肯弃而南行”,恐怕金陵或者成都还没看到影子,身边的官兵就逃得一个不剩了;至于契丹大军,看似强大,其实远离本土,势必不能坚持长久作战。最后,高琼问宋真宗是哪个奸臣给皇上出的坏主意。宋真宗无言以对。高琼继续说:“陛下即幸澶州,臣等效死,契丹不难破。”宋真宗对祖宗基业的责任感和一个帝王的荣誉心再次被激发出来,决定继续亲征。
二十六日,宋真宗到达澶州南城。黄河把澶州城分为南北两座城池,南城相对完好,北城正遭受辽军的三面猛攻。两天前(十一月二十四日),辽军先锋大将、主战派首领之一萧挞览(之前辽军攻城略地的战果基本上是他取得的)带人观察北城地形时被宋军军官张环用床子弩射中面额而死。这无疑于是献给宋真宗御驾亲征最好的礼物。
收到礼物的宋真宗并不打算驾临澶州北城,“欲驻南城以观军势”。北城东西北三面遭到辽军的猛攻,只在南边通过黄河浮桥和南城相通,宋真宗冒险去北城出了什么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寇准则坚持认为宋真宗要亲临杀敌第一线,皇帝不过河就不能真正起到鼓舞民心士气的作用,老将高琼再次完全赞同,多次请宋真宗渡河,并且认为“陛下不幸北城,百姓如丧考妣”。签署枢密院事冯拯附和宋真宗,反对寇准的意见,可又不敢骂宰相,只好呵斥高琼(签署枢密院事名义上是高琼的上级):“高琼何得无礼。”高琼反唇相讥:“君以文章为大臣,今虏骑充斥如此,犹责琼无礼,君何不赋一诗咏退虏骑耶!”冯拯顿时哑口无言。最后,在寇准、高琼等人的坚决要求下,宋真宗勉强同意渡河。车驾快抵达浮桥的时候,左右太监、侍从都踌躇不前,高琼毅然上前拉住宋真宗乘坐的马车,高呼:“还不快走,都到这里了,还迟疑什么?”宋真宗这才下令御驾从速渡河。
宋真宗御驾亲临澶州北城的效果立竿见影。当宋真宗登上北城的北门城楼,代表天子的黄龙旗在楼上猎猎飘扬时,城下将士山呼万岁,举城若狂。
宋真宗视察了北城守军,召见守将李继隆等人,将带来的酒肉钱粮赏赐给官兵们,守军士气大增。宋真宗还象征性地爬上守城的第一线,要亲自参与守城,并委托宰相寇准执掌号令,负责具体守卫事宜。刚好有数千辽军骑兵逼近城下,宋真宗亲自督战,寇准命令还击,众将士不敢怠慢。震天的喊杀声过后,攻城辽军被杀得七零八落,残兵败将仓皇退却。辽军先是折了大将,现在又攻城大败,连续两次失败后士气大降;相反,宋军连胜两局,又有天子和众臣身先士卒,士气大涨。攻守局势有所改观后,宋真宗当即退下城楼,进驻行宫,留寇准在城楼上指挥军事。皇帝毕竟在辉煌的宫殿中住惯了,多在厮杀前线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害怕。宋真宗派人偷偷返回城楼察看寇准的行为。寇准表现得很有当年淝水之战中东晋丞相谢安的风度,吃得好(“命庖人斫鲍”)、睡得香(“昼夜鼻声如雷”),而且还忙里偷闲,拉着知制诏杨亿痛饮,大声谈笑通宵喧哗。如此情景,守城的将士们看在眼中听在耳里,羡慕甚至是嫉妒都是会有的,对辽军的畏惧情绪却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宋真宗听到探子回报,放心了:“准如此从容,朕复何忧?”
其实啊,宋真宗还是应该“忧”的。暂时的胜利只是缓和了澶州的军事局势而已,辽军重兵压境的根本态势没有改变,宋辽关系中的核心矛盾依然存在。怎么办?它考验着双方高层的政治智慧。
三
面对这种局势,宋辽两个阵营中,谁最着急?王继忠。
于情于理,王继忠都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他认定和谈是辽宋战争的最好出路。北宋拒绝辽朝的条件,辽朝发动第二波攻势,双方的损失都与日俱增,和平的希望在厮杀中越来越渺茫。王继忠心急如焚,先是在辽军内部呼吁和平,同时在十至十一月间,多次上奏宋真宗,请求和谈。王继忠认为契丹已领兵攻围瀛州,关南地区恐怕难以固守,所以建议北宋早些遣使议和。他希望北宋先作出妥协,其实辽朝方面的优势并非像他描述的那样明显。瀛州围攻不下,辽军改为长驱直入的“逼和”战略,困难越来越大。辽军越往南进攻,脱离本土就越远,就越是孤军深入。想想看,当辽军站在黄河边,向前看是御驾亲征的宋真宗,往回看是宋军城池散布的华北平原,不感到害怕是不可能的。同时,敌后的宋军虽然不敢南下对辽军主力来个南北夹攻,却使了招“围魏救赵”。保州张凝、北平寨田敏受诏向辽朝易州以南的守军发起攻势。易州的辽军遭到张凝、田敏二部的重创,前线辽军出现了后顾之忧。
寻求妥协的应该是辽朝。
好在宋真宗一心和谈,对王继忠传达的和谈建议予以积极响应。他任命殿直曹利用为门祗侯、假崇仪副使,主动出使辽军大营谈判。这是宋真宗在和谈问题上的主动让步,可惜当时战争仍在继续,辽军的攻势未减,许多宋朝将领怀疑辽方的和谈诚意,导致曹利用在天雄军被守军扣留在军营,不让他前进了。王继忠久候宋使不至,估计有变。辽宋战况朝着不利于辽军的方向发展,萧太后等人也不得不作出善意举动,再次让王继忠上奏宋真宗求和,表示“北朝顿兵,不敢劫掠,以待王人”。王继忠还因为曹利用迟迟不能赴辽请求宋真宗再派人选,“免臣失信”。战事缓和后,天雄军这才放了曹利用,十一月末曹利用终于来到辽军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