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暗淡下来,村子里恢复了山野原有的静谧。
静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父亲扛着那只死人的脚,走在前面弯曲的山道上。
这只脚是谁的,我并不知道,就像天上掉下的流星,对我们始终是个谜。父亲也如此。
吃完夜宵,他像往常一般叫我。
随他一同去,有点事要做。
去就去吧!
他从柴房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挖锄和砍刀。谁又去山里拖一段木料,我们住的房子老是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况且它够老的了。
算了,我一个人去,你还小……何况……父亲犹豫再三却又说。
不,我一定得去,天都这么晚。我给你照个火也行。我开始意识到:一种可怕的不祥正趁着夜色,从四面八方围拢了来。
我一眼就瞥见父亲抱着那只死人的脚,从楼上下来。它装在一个盒子里,左下角的洞,重新被很仔细地封好。
父亲停下来等我。我一路跑到他那儿,喘着粗气说,这鬼天,真黑。
嗯!黑。
我发现许多双充满恶毒的眼睛,始终狠狠地盯着父亲和我。
黑暗中,几乎无处不在。
一路走,就到鸡公山。一个风水先生来过后,说这块地极阴恶,只许葬恶死的人。这里真的连大树都不长,满地是焦黑的石块。老人们讲:人是有三魂六魄的,鬼自然不例外了。鬼一般在漆黑的夜晚,自己推开半个墓碑,放出两个魂魄到阳间找替身。我们就问,那余下的一个就可以玩了。呆子,他要看家呢!夜里尿急一定得憋住,有人喊你名字,更是千万不可答应。
母亲说,她有一次跑夜,有个女人披着被子从她身边悠地过去,一劲往山里走,怎么喊都不住。
我一身冷汗,忙抓住父亲的衣服。
唱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吧!
别闹,走你的路。
为什么不呢?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些关于盒子的事,他却不言语了。
父亲那夜的表情一定很复杂。要是我再大些,敏感点,我就能注意到其中的变化。可天太黑了,黑得连呼吸都困难。
有月亮,就别打电筒。
……
亮亮的那颗是白极星,老师叫我们看见它就许个愿,长大了就会实现的。
唱罢,就这首。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
满山谷就都有我的声音在响,久久不肯散去。我越唱越大,并一边拍着巴掌,开始有点陶醉起来。电影队走后,小弟就能唱这首歌,特别有味。他比我聪明,父亲更喜欢他。
我不知道走出多远,只感觉脚在有节奏地运动,高一脚,低一脚。
到了,别说话,父亲做出很神秘的样子。
心里像揣了个兔子,蹦蹦乱跳。我用手电一照,一块平地上已经挖好一个深坑。旁边堆放着新土,父亲白天来过。这里很保险,不会有人怀疑埋着一只死人的脚。
父亲拿起挖锄重新修葺一下。然后在坑的上面放一块青瓦,下面用石头垫了。这是家乡的风俗,人死后都得像这样办。让死者头顶蓝天,脚踏大地。
他最后把目光放在盒子上,呆呆地看了好大一会,直到感觉脚发麻得厉害,我用手捏了捏,看见父亲掉眼泪,是自责,还是后悔。父亲从不流泪,尽管七0年大地震把八个亲人从他身边夺走。他第二天闻讯从学校赶来。默默地把他们埋在了鸡公山。
他把盒子放进去,弄平整,使用手一捧,一捧往里装土,不要我帮忙。干完后,他给这只脚立了块条石作记号。
回去吧!父亲短促地说。
到家门口,我把他先前给我的锡箔焚化了。
我问,脚汗大,不烫一下。
今晚不洗。
我很晚才睡着。想了许多事情,不知不觉就流泪。假若父亲杀过人,我会大义灭亲?告发?不,不,那谁找钱给小弟看病?
父亲说过这句话。我相信他完全有这个能力,年轻时,他曾用枪筒子从嘴里顶死过一头豹子。
这半年家里发生很多的事。天一黑。我们就睡觉。天天有人讨债,他们总是在要出门时,顺带问一句:你看,那钱也……是不是……
父亲在一个雨夜里突然回来之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发高烧,一嘴的胡话。医生说是风寒。
母亲后来告诉我,他在大雨中像个石像立在那儿,久久不肯进家……
病刚好,他就忙着到处借钱给亮儿看病。
亮儿是我兄弟,读六年级。
一天夜里,我被一个凄惨的尖叫惊醒。天亮后,门口围了许多人探着头往里看。
母亲赤脚躺坐在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见是我,像个疯子一样把我拽过去。恶声败气地对我吼道:从今天起不许上大楼一步,要不你会像我一样,说完不再理我。
父亲正用木条把楼门牢牢封死。我怯生生地问他,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我想:不是他们疯了,就是我疯了。
那间屋子立刻被一个神秘的光环所包围,它不断激发我的想象。有事没事,我就跑上去,呆上半天。一个炸雷的声音惊得我不敢回头,他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高高的楼梯上拖下来,像拖一段木头。还未等我反映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让你看,让你看。他老是瞪着死灰色的眼睛骂人。
我的计划又一次归于流产,父母像幽灵一样跟着我。
机会终于来了。
父亲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了乡农经站借钱。母亲说,老尖头去年借走一百五十个鸡蛋,我去追追。
母亲出去了一阵,又马上赶回来。告诫我,千万不可上楼一步,她的性格就这样。
我完全没有必要解释,是怎样进去的。我进去了,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也没有想到。
才进去,一股腐肉的臭味就让我喘不过气来。
正当我准备把屋脊上的那个盒子解下来。
一只死人的脚就从上面,重重砸在了我身上。
我毛骨悚然,无法相信是真的。
一只死人的脚,就躺在地板上;脚上附了一层自自的石灰,它显得十分纤小、干瘪。像法老们的木乃伊。
谁的脚呢?这只脚行万里路,过了千座桥。现在,他就躺在那里,像个死人,比一个死人更使人胆怯。
我记不清怎样挂回去的。
我溜了。
父亲板着脸回来了,把水烟筒吸得咚——咚——咚响。不久,母亲也回来了,说:狗日的老尖头,挨刀子的,我要看一百五十鸡蛋撑死你全家……
我变了,不再爱读书,天天逃学。
一上课就胡思乱想,我只觉得老师的嘴像个泥球。
我听见老师在喊我的名字,站起来就问:
凶手杀人后,会把死者分割成几大块制成木乃伊……
神经病,又看什么书?
《犯罪心理研究》
再过几天学校放暑假,父亲带我去省城看亮儿。
城里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的,是那种我也喜欢的颜色。
我问,为什么不去医院?
他在你二叔家,父亲连多余的字都懒得说。
父亲是高中生,二叔上完大学在城里做事。
第一天看见小弟,他就在搓揉那条空了的裤腿。空空地垂在地板上,不是被风吹上吹下的。
亮儿抬头见我,喊了声——哥。笑就僵在脸上,放不下来。他从来只叫我的名字子明,有的人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兄弟,他长得更像父亲。
我说,怎么理个光头。
父亲就拿白眼瞅我。
电化疗,都掉光了。
亮儿看我时,流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情。他苍白的脸,像从鬼片里走下来的人。
每个星期五,父亲都打电话给邻居叫母亲听电话。一个很秀气的小女孩,站在商店门口卖花,我上前去问:多少钱一支。
二元,玫瑰;一元的。
我说,我家有一大株的,只收你五角一枝。
她却甜甜地笑起来,问我送谁啊!
我买了一只,噔——噔——噔地爬上楼去。大门开着,传来二叔和亮儿的声音。
冷——冷,你要砸死在沙发上,看看你上次留在上面的臭水。你爹也真他妈的白痴,叫化子……
你小看人,我爹赔你。
穷酸样,赔得起。
我的泪就往外涌,抽身往回跑,在楼下和父亲撞了个满怀。玫瑰花掉在地上,被踩碎了。
父亲阴着脸问。我说,小女孩忘找我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弟拒绝服用任何药物,而且还以绝食相威胁。扯歪了脸和父亲吵:
回家——回家——回家,我想家了。
回来那天,门前的玫瑰开得红艳艳的好看。
第二个学期,父亲决定让我去打工。教师反映说我神经有问题,没有考虑升学的必要。
我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离开了家乡。父亲仍在那条山道上为我送行,举着那双大手。走过一道弯,我回头望时,父亲苍老的脸爬满了泪……
您的希望并未凋零,因为,新的朋友向您打开心灵的大门。抛弃您的回忆,抛弃旧的噩梦吧,从前您曾年轻过,如今您更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