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青阳
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李超琼回任元和。十月初三,他在署理江苏臬台的陆元鼎处首次见到了总理衙门与日本国之间《新订通商条约》的正式文本。这是在《马关条约》基础上,经过反复讨价还价形成的一份“专司议约”。
确如光绪皇帝所说,《新订通商条约》“与国计民生关系甚钜”,尤其是它还专门涉及江苏省的苏州府。因为《马关条约》除去商定中国向日本割让“台湾全岛及其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要求赔款“库平银二万万两”以外,还要求开放长江流域和江浙两省的四个通商口岸,“以便日本臣民往来侨寓,从事商业、工艺、制作”,“应得优例及利益等亦当一律享受”。四个通商口岸中的一个,将设在江苏省的苏州府。在苏州设“通商口岸”,在当时的国人看来,等于从此把倭寇引进了大清内陆的膏腴之地。
字字狰狞,句句锥心,元和知县李超琼读着读着,“泪淋汗下”,大叫“尚可为国哉”!“尚可为国哉”!此时,事情已经很明白,甲午年的中日之战之所以会留下这样的苦果,是因为大清朝“上下习于酣嬉,无自强之道,不能自立”。
十月下旬,中日苏州租界谈判在苏城举行,李超琼作为中方的相关地方主官参加。十七日,李超琼在元和衙署接待了参与交涉谈判的一位中方外交官刘庆汾。刘庆汾,字子贞,贵州人,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李超琼与之畅论时事,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言谈中,刘庆汾讲起他在日本十三年,经过对倭国自明治维新以来的政治、营伍,以至农、商、工业的详细考察,写过大约十万言的调查报告,现在自己感觉内容已经比较详备,可以辑而成书,置之朋辈了。
当听说刘庆汾因手头“款绌”,书还没有付梓时,李超琼立刻拿出“洋蚨百元”,一定请刘庆汾收下。他诚恳地说,希望这套考察报告,能尽早出版,“以为中土人士考镜之资,或亦有俾时务者也”。次日,刘庆汾专门上门,“以昨所赠之百元璧回”, 还赠送了一套自己编的《日本海军志》。刘庆汾告诉李超琼,新书稿已有朋友愿意捐赀为助了。六年后,刘庆汾《日本维新政治汇编》(刻本)终于出版。
中日苏州租界谈判,由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亲自部署和指导。张之洞要求,要通过谈判,“取益防损”,尽量减轻损失,争取有利于中方的条件。[1]
二十二年(1896年)初,张之洞选派江宁洋务局总办黄遵宪来苏州主持具体谈判。黄遵宪,字公度,广东梅州人,名重一时的外交家,曾任驻日参赞、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其著作《日本国志》,详细介绍日本明治维新,倡导向西方学习。黄遵宪还是位高产的诗人,主张“诗外有事”。上年初,日军在威海卫围攻大清北洋水师时,他的《东沟行》中有两句尤其切中时弊:“人言船坚不如快,有器无人终委敌”。上年,他又在上海发起出版维新派期刊《时务报》,李超琼是最早以私人出资的方式为《时务报》做代销的现职官员之一。
在苏州的谈判中,黄遵宪提出:《马关条约》中、日、英三国文字的文本,都没有“许以苏州让出一地,听日本政府自行管理”的表述,日本方面在苏州要求“警察权”和“路政权”是非分之想,警察权和路政权涉及国家主权,不能商量。黄遵宪又指出,“苏州系内地,不同于沿海”,日方没有理由要求参照上海租界,开设苏州租界。谈判一度陷入僵局。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里收录的几首叙述苏州租界谈判中的诗中,“一月三往来,往来趁夜航”、“和戎盟已定,开港事方稠”、“彼酋领事官,时时从商量。喜则轩眉笑,怒则虬鬓张。岂免斗唇舌,时复虑肝肠”等生动写实的句子,都反映了当时谈判的艰难。
在谈判的关键时刻,中方代表之一的江苏巡抚赵舒翘自己先慌了神。他暗中给朝廷打报告,反映黄遵宪“持议过于高坚”,谈判“必至决裂”。这个小动作,给黄遵宪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但黄还是坚决维护了国家的主权,最大限度地争取了国家利益。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初三日(1897年3月5日),中日双方最后签订有关的《苏州日本租界章程》。
谈判取得了一定成果。首先是“不设租界”,改称“通商场”,与上海租界不同,“其地方人民管辖之权仍归中国”[2]。其次是否决了日方将通商场设于“阊门外一带”、“胥(门)盘(门)对河一带”的要求,定址于“苏州盘门外相王庙对岸青阳地”。青阳地在李超琼管辖的元和县境域内。第三是确定范围:青阳地“西自商务公司界起,东至水渌泾岸边止;北自沿河十丈官路外起,南至采莲泾岸边止”,把日方原先索要的面积缩小到三分之一。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元和知县李超琼作为地方主官,在谈判中提出,“通商场”用地范围以内的茔墓,必须妥善保护,谈妥迁移条件的,必须妥善安置。
正月二十九日午后,李超琼邀请中方谈判代表刘庆汾、陆荫宇,以及当地士绅代表十余人,加上日本领事珍田舍己、翻译官大河隆平,一起来到通商场地块现场勘查,解决茔墓问题。日方原本以为可以挖掘清除了事,但李超琼认为,中日两国同文同种,敬畏祖先,实为题中应有之义,必须尽力保全茔墓。双方各执其辞,在青阳地现场发生了争执,争到傍晚都没有完全达成一致。最后,在《苏州日本租界章程》里,茔墓问题得到了这样的表述:“至于坟墓,地方官(应)极力开导迁移。其于坟墓多处,则应由地方官筑墙围护,以免践踏。”
通商场的土地丈量,由地方主官李超琼牵头进行。第一次丈量是六月初二下午,晴日朗朗,李超琼出盘门,先在丝厂与谈判代表刘子贞,当地士绅代表潘济之、尤鼎宇,以及日本驻苏州代理领事大河平隆则,暨日商五六人会合,一同前往青阳地。
在辽东边境有过八年守卫国土经历的李超琼知道:每一寸土地都意味着国家的利益,此时的青阳地就是战场。
双方谈判代表和到场见证的当地士绅、外商代表准时到达青阳地。看得出,双方都有慷慨走上战场的感觉。土地丈量中,双方都必须大眼瞪小眼地盯紧量地的木质大圆规的两根长脚。一跨、两跨……胥役们此呼彼应,大声地报数、记数;书役们一笔一笔地计算,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田野空旷,无遮无拦。炎炎烈日之下,中日双方的官员和绅商,个个汗流浃背,衫袍湿透,但双方都在毒日头下咬牙坚持,谁也不言退缩。
青阳地头一次丈量田亩,自下午一点量到天黑,只量完元字号地块五户人家的土地。天黑归来时,李超琼在衙门前走下肩舆,忽然感觉苦眩不已,身子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
第二次丈量,李超琼仍坚持前往,结果在现场再次中暑晕倒,被人抬回衙署。
经过多次丈量,双方终于确认,青阳地通商场的面积为四百八十三亩八分七厘六毫,而日方最初以为可以得到的面积是一千三百三十一亩。
《苏州日本租界章程》对“界内地价(租)”和“界内地税”都有规定。租用土地“每亩议定租价洋银一百六十元”。这对元和县地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负责征收和开具收租凭照的元和县使用这笔钱,应是顺理成章之事。但两江总督的要求是,此款必须上缴,由储粮道接收。
李超琼禀请“以通商界内地租钱文,除抵还漕银外,所余以干成计拨给五成归中西学堂,以资经费而植人材,盖中国目前急务莫切于此也。”报告分别送达巡抚、藩台和知府。李超琼从地方官员的角度,据理力争将近半年,与兼管海关事务的储粮道道台陆元鼎的私人关系也几乎闹僵,结果还是“尽先所收之款扫数清解”,全部缴省。尽管如此,李超琼的精明和顽强,还是给陆元鼎留下了深刻印象。八年后,陆升任江苏巡抚,对李超琼在南汇海啸抗灾、赈灾中的表现给予高度评价,动情地说:“不遇巨变,则老手尚不足显矣。”
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李超琼向巡抚奎俊请示向“租界居民当迁让者”发放补偿款事宜。以当时的拆迁补偿行情,迁让草屋一间,一般是给钱“十二千文”。
李超琼请来自己的同年友人、潘祖荫之孙潘济之同去勘地所,与诸位士绅商量。潘祖荫生前官至大学士,死后又获谥号“文恭”。这支潘氏家族在苏州有“贵潘”之称,有较高威望。小潘出面,一切好说。士绅们商量结果,把补偿款加至“十八千”。接着,李超琼又去向巡抚表扬士绅们的慈善之心,“人之欲善,谁不如我”。巡抚听了,也表示了自己的恻隐之心,考虑到“贫民之苦命”,把补偿款提高到每间二十千文。
葑门骚乱
光绪二十三年(1897)五月二十四日,熙熙攘攘的葑门大街早市上来了一帮恶煞鬼。这帮人不买也不卖,却一个摊一个摊地翻翻检检,问起话来腔声甚冲。街市上的摊贩们见势不妙,都怕惹事,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要紧四散避去。
售卖缫丝的姚荣廷只是动作稍慢了一步,就被团团围住。
姚荣廷其实是个木匠,上街卖丝只是顺带而为。他本是城外唯亭人,他的家庭是一个苏州常见的“男耕女织”或“男工女织”型的劳动组合,妻子和老母亲在家里养蚕、缫丝,自己在外种田、打工,辛苦劳作,略有积累。几年前,他卖掉老家的“田面”,搬进苏州城里。因为缫丝的下家是织绸的机户,织绸的机户大都集中住在苏州城里,而他本人有木匠手艺,在城里混口饭吃也不愁。老母亲和妻子都是女人,抛头露面上街售卖都不方便,于是,赶个早市,卖掉些自产缫丝的活,也落到了姚木匠身上。
他上街很早,但街上的茶馆开得比他还要早。茶馆天不亮就开了,而且几近满座,那里其实才是讨价还价卖丝买丝的好地方。但只是为了省下六七个铜板的茶钱,姚木匠一般不去“孵茶馆”[1],只是在街沿上摊开一块土布,把四绞缫丝在布面上摆开,四角各压上一块小石头,然后蜷缩一旁,静候过路的买主。
木匠姚荣廷没想到,等到日头一杆高了还没等来买主,却等来了几个恶煞鬼。几个恶煞鬼单凭口音,就怀疑他是个没交厘捐,混进城来的唯亭乡下人。 给我抓!抓住这个乡下人!为首那恶煞鬼一挥手,后头几个一拥而上。姚荣廷还算机灵,他见势不妙,丢下缫丝,拔脚就跑。姚荣廷朝街边吴衙弄逃去,但毕竟经不住恶煞鬼们的围追堵截,不一会儿就被反剪双臂,押了回来。一时间,葑门大街市场大乱,围观者如堵。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人群中怨愤之声四起。恶煞鬼们收拾起木匠姚荣廷地摊上的四绞缫丝,扭着姚木匠,推推搡搡就往河里一条船上送。
这时,姚荣廷的老母亲哭喊着从吴衙弄里追了出来。我儿子犯了什么法啊,你们说抓就抓说抢就抢!我们辛辛苦苦收来茧子,起早摸黑缫这点丝卖钱,只为换点口食,碍得你们哪位老爷啊!
这时,邻居们都赶了出来,街上行人也驻足观看。恶煞鬼们触犯了众怒,被团团围在了河岸上。
这时,人群中挤出若干穿号衣的兵勇来。兵是守卫城门的门兵,勇是盐司衙门的巡勇,虽然听口音都不是本地人,但天天在此执勤,和百姓都混得熟。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个个同情姚木匠。他们的到来,立刻使形势陡转。
愤怒的群众围住了那帮恶煞鬼,有詈骂的,有喊打的,有推搡的,当然,也不乏暗中拍以板砖、捣以老拳的。恶煞鬼们一下子气焰全无,哭着喊着,求爷爷告奶奶。原来他们之中为首那个,是牙厘局的一名差委吏员,叫朱龙光。
委员朱龙光磕头如捣蒜,边求饶边解释,他们抓人是为缉私。木匠贩丝,本是嫌疑;唯亭乡下人进城贩丝,那就定是偷逃厘捐税无疑。现在既拿了人犯,又缴获了赃物,正要送官。
此时,守城的门官谭少坤披甲执戟,策马赶到。他用马鞭指着朱委员说:你,自称什么委员,却身无衣冠;你手下的这几位,说是巡丁,却也没穿号衣。你们凭啥在我眼皮下抓人?你们可以走,但人和缫丝全都给我留下!
委员朱龙光这才得以脱身,带着一干人狼狈而逃,事情却没有完。
这本来是件小事情,只是一些小人物在城市的某个小角落里发生的小规模的群体性事件。但在一百二十年前的苏州,构成这一事件的时间、地点、角色、事物,几乎无一不是敏感话题。
苏州,唐宋以来,丝、棉纺织业直接拉动了苏州城乡的兴盛。明朝末年,苏州民间机户已有三万余人。清朝乾隆年间“织作在城东,比户习织,专其业者不啻万家”,苏州有织机一万二千多台。
苏州是明清时代中国最重要的绸布生产基地和贸易集散中心。纺织业还催动了苏州周边市镇发育。在那些纺织业兴盛的市镇,如盛泽,“居民稠广,……络纬机杆之声,通宵彻夜”。绸布贸易“每日中为市,舟楫塞港,街道肩摩”。又如唯亭,“比屋万家,男耕女织”,“古巷多耕织,前来贸易归。停耰农抱布,罢饷妇鸣机”。
丝、棉纺织业是苏州城乡百姓的重要经济来源。“苏城机户类多雇人织。机户出资经营,机匠计工受值,原属相需,各无异议。”“东北半城皆居机户,……郡城之东,皆习机业。”
研究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学者都爱引用苏州玄妙观里一块《叫歇碑》上的文字:“无主者黎明立桥以待”。每天清晨,天还没亮,苏州城里的一些小石桥上,人们“什百为群,延颈相望”,“听大户呼织”。说的就是等待机户招工的中国最早的无产阶级——苏州机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