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尽管地位不高,到底也是官府之人。在官府中人眼里,凡是与官相争的,必是刁民无疑。再说,谁说得上夺人船橹的那个衙役是哪个衙门的呢?县衙、府衙,粮道、盐道,织造、臬台、藩台、抚台,全省所有衙门的老爷们此刻都在这儿,一个比一个厉害,官场上关系复杂,潜规则重重,谁会傻到在这个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问问缘由,凭白惹出些是非来呢?
但还是有个官员推开众人,走了出来。
农夫见状,立刻扑倒在地,睁大着眼睛,哀求长官主持公道。
那位官员细听着农夫倾诉,偶尔提出个把问题。然后,他亲自走到停船处察看了一番。就这样,没花多少功夫,便“尽得其曲折”。原来这是一件衙役无端肇事,敲诈无辜农民的恶劣案件。
那官员当场下令,发还农夫船橹,逮捕肇事衙役,并当众“抶(鞭打)之,锁之”,然后“归而锢(监禁)之”。
肇事衙役来自臬台衙门,叫张阿二。而这位不晓世故、不顾利害、敢管闲事的官员,正是元和县令李超琼。
某一天,乡绅顾彭寿一再前来请托办事。李超琼早看出这人依仗财势,挟官殃民。自己正在为一时锄不掉他而愧愤呢,他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李超琼一口回绝。有朋友从旁婉转相劝,提醒他“无过拂乡绅情,徒自种衅”,他“一笑存之。”
又一天,有位在地方公务上曾给过李超琼很大支持的乡绅单独来见。此人在李超琼眼里,不仅是位“端谨之士”,而且对乡里公事向来热心,还一向勇于自任。马渔珊、程序东两位前任元和知县也都对此人有过好评。
然而此番前来,这位乡绅要谈的只是一桩关于私人财产争夺的民事案。李超琼洗耳恭听。谁想到对方说着说着,突然从袖里抽出一张巨额银票,直塞过来。李超琼吃了一惊,但立刻“拂然推还之”, 并且“不以入目”。他明白告诉那乡绅,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种玷污自己人格的丑事。他“厉声以斥之”,使对方“悚愧而止”。
还有一次,一个叫沈韵锵的人,为了谁谁谁的官司,“来函嘱托”。李超琼当着送信人的面,撕碎来信,并加以严斥。事后,想到省城里这类干预司法公正的“积习”长期难改,他“为之闷闷”。
经历过几次金钱的考验,李超琼油盐不进的“臭名声”就在县里、府里传了开去。光绪七年时,李超琼在辽东东边“东边兵备道”做幕僚。一天,他从南朝范晔编的《后汉书·方术传》中读到孙吴郁林太守折像的故事,很有感概。那故事说,折像的父亲积累制钱上亿,家僮八百。父亲去世后,折像就散尽金帛赀产,四处接济乡人。有人不解,他解释说:“盈满之咎,道家所忌”。我的儿子辈品行和才具都不足,“不仁而富”,其实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不幸。李超琼理解这个故事蕴含的智慧,当天就把它抄录了下来。这个故事,或许就是他的这个“臭名声”的根源。“臭名声”越传越广,在苏州,真的没人敢私下里给他塞钱了。但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三月,他在无锡知县任上又碰上了。有个姓顾的绅士带着一位在京为官的杨姓朋友的信函前来求见,竟然在信封里夹着一张“英蚨六千元”的钱庄银票。李超琼“立召各胥至,命传语斥之”,并“即以掷还”。气头之上,他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把无锡的士绅一起都给骂了:“锡士之不识事理,至斯而极。既鄙且诈,良可恨也!”
如此油盐不进之人,胸中自有一堵强大无比的内心防护墙。光绪十八年(1892)十一月十一日,他读《欧阳文忠诗集》,偶然在《沧浪亭七古》篇中摭出两个本不属对的句子,觉得正好可以凑成一副好联:
清风明月本无价,新诗美酒聊穷年。
反复诵读,他自己觉得“铢两悉称,得未曾有”。当天就抄录在了日记里。
欧阳文忠,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北宋吉州庐陵人,曾任开封府尹、参知政事。因与王安石政见相左再被贬为知州,抑郁而终。欧阳修出身贫苦,与李超琼几乎相同;他在起起落落的人生里,表现出来的刚正直言的品格和“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情怀,正是使李超琼最倾心的;他对于“廉”和“耻”的独特理解“有所不取曰廉,有所不为曰耻”,更使李超琼“绎然以思,憬然以省”,终生受益。
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一月,新任苏州藩台聂缉椝[1]到任。这位聂大人,是清末著名官僚资本家聂亦峰之子,曾国藩家的小女婿,是个潇洒游走于江浙两省,随意出入政商两界的公子哥。既是“官二代”,又兼“富二代”,背景宏大,炙手可热。
初七日上午,苏州胥门外码头还笼罩在初冬的浓雾中。元和县令李超琼和长洲县令王芸庄、吴县县令项诗吕三人,匆匆踏上了一条警卫森严的官船。
船头护卫喝阻。那可是聂大人的官船,昨天夜里才靠岸,大人还没更衣呢。但李超琼顾不上这些,直闯而入。见到新藩台,就开始汇报元和县的漕运情况。
自古以来,漕运大事上关天庾,下关民生。上年,中日两国签定了《马关条约》,大清朝廷为应付赔款,开始在江苏增加漕粮折色比例。漕粮折色,就是让各县把应缴漕粮折算成银两,以银子代替实物漕粮上缴。但作为知县,李超琼和长洲、吴县的两位知县都看得分明,增加漕粮折色的风声刚刚传出,各县大粮商便看到了发财的大好机会。他们财大势大,操控市面上粮价轻而易举,只要粮价低于官定征收折价,转手之间,就可以大发横财。
藩台聂大人懒腰不断,哈欠连连。李超琼不是不知礼节,实在是事关重大。昨天他自己也是彻旦未寐。今天天刚亮,他就先去过巡抚衙门,拜访江苏巡抚赵舒翘[2]。然后才赶到胥门外,登上官船,叨扰聂大人,已是第二站。
聂藩台出身名门,自有涵养,尽管心里不悦,脸上始终和颜悦色。不过,谈议逾时,口干舌燥的李超琼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对牛弹琴。
十二日,农民卖出粮食的价格被严重压低的情况已经普遍发生。“市侩得以居奇”,而市面上的米价“遂常昂贵”,“大恐有碍民食,于穷户尤属巨害”。官方采买漕米,又动辄“百万石之谱”,眼看大把银子要落入奸商们的囊中。情况十分危急。一大早,李超琼两次求见聂藩台,都被拒之门外。第三次,他拉来苏州知府,才得以晋见。
见到聂大人,李超琼再次“力为陈之”,并解释说,如此一再叨扰,绝非为自己,实在是为了苍生百姓。藩台虽然口头上肯定他的动机,但“仍依诿其词,不肯肩任,则亦无可如何者也”。
十三日,聂藩台终于召集各方面官员会商。李超琼又约了长洲、吴县两县令共同前往藩台衙门。
会商刚开始,门子来报,巡抚大人赵舒翘到。聂藩台立刻叫上臬台吴承璐、粮道陆申甫,匆匆抽身而出迎。几位高官,另辟一室,与巡抚大人“喁喁私语久之”,“不复与吾辈一言”。会议无果而散,李超琼觉得好生奇怪。
十五日,是李超琼父亲的忌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每年这个日子,李超琼都会回想自己少年时代的苦难生活。“其时贫寠之况,尤所难堪。生无以养,死无以葬”。夜深人静,想到穷佃人家的淒酸苦难,他觉得自己既然看到又一场官商勾结、掠夺穷人的勾当已经开始,就必须出来呐喊抗争,即使得罪上级,也在所不辞。
十八日早起,照例诣藩、臬两司衙参。这次,李超琼终于为漕粮折色之事与臬台吴承璐发生了口角龃龉。在一旁的长洲县令王芸庄也十分激动,“力陈掣肘根由”,并且放出重话,此事如处置不当,“于将来贻误之可虑”。臬台吴承璐是前任苏州知府吴云的公子,家学渊源,从小就有良好的教养,他的态度是“目笑存之而已”。
十二月初一是例行的衙参日。一大早,巡抚赵舒翘、藩台聂缉椝、臬台吴承璐都出来接见众官,照样拿腔拿调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官话。中心意思是:漕粮折色早已乱象丛生,再难扭转,有灾有祸,都由苏州百姓去扛。
坐在众座之中的李超琼,突然想起《孟子·告子下》里的一句话:“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一边默诵,一边对照正打着官腔,侃侃而谈的巡抚大人和藩台大人,觉得“訑訑”二字用得真妙,“其摹绘神情,抑何酷肖至是”,而且说出了他内心的愤怒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