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下
光绪十五年(1889)七月,李超琼乘江轮离开溧阳,经上海去苏州赴任。在上海雇了一条内河小火轮,由珊记码头上驶。中途,小火轮在元和县的重要市镇唯亭停靠过夜。次日继续航行。辰刻抵达苏州胥门。
在省城,他先后拜会了护理巡抚黄彭年、署理藩台刘树堂、署理臬台朱之榛,苏州知府魁文农,王筠庄、程序东、马渔珊三位首县知县,并与前任元和知县程序东作了交接。在确认“正项库存无亏切”后,十八日,李超琼拜接元和县印,入署办公。
雍正之前,苏州府治下没有元和县。据光绪《元和县志》:雍正二年(1724),出于“江南赋税甲于天下,苏、松所属大县,额征地丁漕项杂税银米,多者至四十一万。”苏、松两府所属大县中,“一县粮额与四川、贵州一省之额数相等”。从纳粮款项繁杂、田户分布零星、“民情巧诈”,赋税征收难度过大等方面的考虑,经两江总督建议,皇帝同意,从苏州府下的长洲县析分出部分土地,设置一个新县。乾隆皇帝亲自为它命名“元和”。
新设置的元和县辖区西北与长洲县、西南与吴县接壤;南部在夹浦与吴江县、在白蚬江与松江府青浦县隔水相望;东南与昆山县、东北与新阳县接壤。虽然面积只及长洲县的一半,但是元和县税收繁多,事务复杂,都超得过一般省份的一个府。
据乾隆《元和县志》载:元和县辖区的“土田”多在苏州府城的葑门和娄门以东。它的富庶全依赖于这片水乡泽国,而它的灾患也来自水乡泽国。李超琼登上苏州城头向东眺望,简直是一片大的湖泽,水气弥漫,汪洋一片。这说明元和县地势低洼,以沼泽湿地和水田为主。
这部志书还说,乾隆时,元和全县“实征田地、山荡、溇壑,共六千一百六十五顷……”测量手段可能落后,计量单位可能不同,但当时元和县耕地面积不及疆域面积的六分之一,土地利用率处于很低的水平。即使一百多年后的光绪年间,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苏州府城由长洲、元和、吴县三个首县同城共治。三首县衙署都驻在府城之内。府城由三首县同城共管。长、元、吴三首县在江南的社会、经济中都是举足轻重的。
元和县管辖府城东部街区。苏州府城的六座城门中,城东北的娄门和城东南的葑门由元和县管辖。
在苏州三首县中,元和县最年轻,版图最小,经济状况也相对最差。
元和县衙署建于雍正五年(1727)。位于苏州府城的东中部,前临十郎巷,后为司长巷,东通鹅颈湾,西至井义坊,占地约八十亩。其形制规模,与同驻府城的巡抚衙门、织造府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苏松太巡道署衙门、苏州府衙门都不好比,与长洲县和吴县衙门相比,也都略小。
建置之初,曾有人建议将康熙年间被充公入官的原苏州织造李煦在孔夫子巷的一处房屋改建,用作元和县衙。但当时织造府的那处房屋年久倾圯,地处狭窄,重修加扩建,需银六千两。后来就在十郎巷买下一处陈姓民房改建,修缮加改扩建,只用了三千两。
元和县衙署朝南坐北。相对署衙大门之路南为一堵照壁。县署朝南先为大门,继为二门。二门后,有牌坊一座,正中刻有“公生明”三字。中间一条砖砌的甬道,穿过牌坊,直通大堂。
二门与大堂之间的左右,有两排房廊,亦称“六房”,是书吏衙役办公之地。大门南墙与西墙转角后为监狱,内有两排监房。监狱后与大堂之左,为典史厅。
大堂之后是二堂。二堂是听讼断案之所。光绪二十年(1894)五月,李超琼在堂上高悬一匾,曰“亦尊美堂”。又亲自为该匾题跋:“南宋石珵知长洲,颜其堂曰‘尊美’,米友仁尝为之记。雍正四年,析长洲,置元和,今百六十三年矣。余以光绪己丑来视县事,越五载始移阳湖,念当去此堂也,仍石君之意,书额而悬之,以志鸿爪,且愿与后来者共无忘从政之本焉。”
二堂左侧为花厅,是治事斎,知县议事和会客的地方。坐在厅堂里,透过北窗玻璃,可以看到一株古藤苍劲倔强的身影。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再度执掌元和县篆事的李超琼,在衙署治事斋的中楹之上,悬匾一块,题曰“寿藤轩”。
再朝里走,三堂两侧左为书房,右为县官家属的住所。二堂、三堂的左右两边也为房廊。西面两排是监房,及狱吏的居住房和值班房。
三堂后,有一排二层楼房,是一座待客备用的“空楼”。
监狱后与典史厅之间建有小院。内设祀有汉代名相萧何、唐代名相魏征、宋代名相范仲淹绣像的“三相堂”。作为县太爷参拜的立法“三相”;又有“三官殿”,供天官、地官和水官(天官主赐福,地官主赦罪,水官主解厄)神像。之所以立“三相堂”与“三官殿”,是要表明本县衙是个为民执法为民行政的衙门。
在元和县衙署二堂左侧的花厅和三堂左侧的书房,以及东、西回廊的合围中,是一个雅静宽敞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不过半亩,中间是那株巨大的紫藤,根系遒劲。九株支藤相互缠绕,蟠曲而上,形如蛟龙。
这是当初陈姓宅院里留下的遗物,建造元和县衙署时就存在
了。陈姓宅院所在地块,在元朝末年张自诚占据苏州时期,属于张氏王宫的后院。张自诚政权覆灭时,富丽堂皇的王宫被朱元璋部队付之一炬。那株紫藤,历经战火洗礼而大难不死,五百年后依然枝繁叶茂。[1]
李超琼两次担任元和知县,在这座衙署里工作生活共计七年。他无疑非常享受这株千年紫藤给他衙署生活带来的美。公务之余,只要在紫藤小院里坐下,他的心灵就会瞬间出现一片宁静,诗情便汩汩而来。
他有好几首诗写到这株紫藤。
其中有一首是依好友赠诗原韵而作的五言古诗:
几案翠欲滴,开轩藤荫中。与子坐叹咏,倏然如轻鸿。世俗竞得失,澄心观苍穹。富贵岂不重,终皆成虚空。[2]
[1]相关描述依据元和县衙遗址所在单位苏州市一中殷勇先生提供的文字介绍。
[2]选自李超琼《石船居古今体诗剩稿》鸿城集卷,苏州工业园区档案管理中心馆藏。
己丑苦潦
光绪十五年(1889)是己丑年。八月二十四日那天,“午前尚见阳光”,午后转为阴雨,“夜乃甚大”。
从这天起,直到十月初四,连续四十二天阴雨,其中三十四天是雨天。这期间,正是水稻结粒、棉花吐絮的要命的季节。
九月初三日,雨势大作。初六,雨仍不见止。初七,元和县设坛举行祷晴礼,苏州知府魁文农参加。初八,江苏巡抚刚毅亲率藩、臬、道、府及三首县官员前往火神庙、二程子祠、吕祖祠行香。初九,藩台、臬台率众官又前往郡庙行香。[1]
初十日黎明,大小官员倾巢而出,再次前往郡庙行香致祷。午前,在一片祈祷声中,天空竟出现了一时的晴日晶明。全城都以为上天果真在众官的虔诚苦求下动了恻隐之心。午后,当官员们的仪仗返回时,欢声满路。但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老天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十三日又是一个大雨天,“苦雨益剧,令人凄然增感”。官方贴出告示,明日起,全城禁止一切屠宰营生。
十四日一大早,李超琼便赶往知府衙门在沧浪亭设置的祭坛,随众官行香祈晴。那天上午,天上又微显晴光,城里城外再次出现“颇多欣快”,“欢汴无似”的气氛。为了祈求老天爷开恩,元和县令李超琼还特别下令,把所有在押犯人“开释殆尽”。但午后,又是阴云叆叇。一场大雨飒飒而来。一时间,苏州城乡“气象之愁惨,令人凄惶不自已”。十九日,雨声益急,人人“愁叹无已”。是夜,雨势大作,连宵达旦。二十日,也属整天“未尝稍杀”。“城内河道已皆泛溢。街涂有深逾五六寸者”。二十一日阵雨数作,“街巷之水,有深没马胫者”。至于城外,乡田淹没,禾稻浸败的情景,不问便可想见。
在沧浪亭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举行的祷晴仪式上,江苏巡抚和藩、臬两司等省级官员,也是一片吁嗟愁叹之声。元和辖区的主要田土都浸入洪水中。
元和乡民纷纷撑船赶来县衙门告灾。每天,在元和县衙门前,“环而诉者百数十人”。
二十二日,晴光熹微,淡云无风。以为天会放晴,李超琼因有一桩刑事案件要勘查,雇了一条船,急急出城,由日晖桥、横塘,经杏村桥、越来溪西桥赶往太湖边的一个案发地点。那天的短暂晴光其实只是两场大雨之间的间隙,船在越来溪上行进,突然下起雨来,水势大涨,过桥不能。于是,艄公把船调头西驶,绕道进入白杨湖。这时天已昏黑,横风斜雨,无可避之地,好容易才把船停靠在湖边的一个小港湾里。雨越下越大,整夜不停,李超琼与艄公蜷缩在船舱里过了一夜。次日天亮,又冒雨前行,到达了案发现场。冒雨完成勘验返回时,夜幕降临。二十四日,一路逆风,好不容易停到了高坎头村的码头上。这已是元和县的境内。大雨中,李超琼站在船头四下眺望。只见“近村一带,田亩皆被淹没,稻皆垂实,霉变生耳,已无可救。”
回到苏州城里,他浑身湿透,而心情尤其沉重。“风雨之大,阴霾之密,尚未知何时开朗。”
二十六日夜,突然云开雾散。一时间,天穹清彻,晴色甚朗,星光皎然,没有半片云。但是础润如流,空气湿闷,蒸热难耐。到了夜半,又是暴风密云,雷电交作,“雨遂大至”。
二十七日至十月初四,连续大雨,七天七夜无休无止。密集的雨珠不停地敲击着房顶的瓦片,“檐溜之声如流泉”。这七天里,李超琼天天早起,赶去沧浪亭,跪在祭坛前祈祷求晴。他“愁痛搅心”:“岂天之将绝吾民乎!何竟未能悔祸也?悲夫!悲夫!”
这些日子,在省会苏州的众官中,他算是唯一有过冒雨出城数日,对乡间的灾情眼见为实的经历的人了。他在大小各个衙门间走动,向新到任的巡抚刚毅(子良)和藩台、臬台、知府等详细陈述元和县农田被水的灾况。说到动情处,“抚帅”、“方伯”和“廉访”们也都会“泫然出涕”。但是,在这样百年不遇、势同灭顶的大灾面前,谁也拿不定主意。
于是,李超琼骈衔上文,明确要求赶紧从藩库拨专款采购粮米。大水过后,粮价必涨;官府只要手中有粮,将来平粜、施赈都会用得着。
藩者,篱笆也,屏障也。动用藩库不是小事。藩库大院,风火高墙,库丁戒备,动用藩库的储备买米救灾,谈何容易。按制度,各省藩库收藏的银钱粮布,应能保证全城闭城三月不闹饥荒。藩库所藏,是省城官民的救命钱,但它实际又是朝廷的钱包。每年都有几十万两银子解往京城。
十月初三,又是个雨天。入夜,“雨声如瀑”,李超琼“反复枕上,心急如焚”。初四日天明,他写成一篇祷文。为了表示虔诚,又用刀子刺破臂膀,蘸着血,在祷文上签上姓名。然后,匆匆赶去太阳祠。在太阳祠里,他长时间地跪地祷告,然后焚烧祷文。他相信,只有这样,天上的神祗才会了解他这位元和县的主宰之官的一片赤诚之心,才会早日放晴,给黎民百姓留条生路。
果然,初五辰起,西北风大作,天边渐见晴光。尽管下午申时酉时之间,又是云翳四合,但这天夜里,毕竟没再听见雨声!
初六下午,李超琼登船出娄门,试探着朝城东郊他的元和辖地行驶而去。经过奉字圩、官渡桥,直到尹家桥才返回。
那天夜里,凉月丰钩,疏星炯炯。这是否说明老天就此畅晴?
真是这样的话,元和百姓总算能感受到苍天的慈悲了!
十月初七,李超琼下乡巡视灾情。他雇用的小船,天刚麻亮就开行了。出葑门,看过金鸡湖一带农田,再折回黄天荡,经弥渡桥、宝带桥,巡至高垫荡,最后在车坊停泊。这次行船所经地域,大致是元和县辖区的西南片。沿途所见,令人落泪。成熟的水稻大多浸泡在水中,无法收割,并且出现了成片的霉变。
北三十一都尹山、郭巷一带的乡民因为长期被水围困而心积烦怨,看见视察的官员,难免言语生硬冲撞。李超琼耐着性子,温言好语加以抚慰。艄公看不过,说,你是堂堂知县官,怎么不加训斥?李超琼说:“我怜悯他们尚恐不及,怎么可能再去责难他们呢?”(“悯之不暇,而敢愤怨乎”)
车坊乡是太湖行洪的主要河流吴淞江的流经之地,河滩淤积,围堰松垮。水患一来,市镇上的小街皆没入水中,民房荡析,百姓离居,情状尤其凄惨。
这时又传来县境东南的陈墓昨夜发生抢米事件的消息,李超琼“为之戚戚”。
整天巡乡,他都是在忧虑中度过的。“饭量甚减”,虽然心里知道明天还要继续巡乡,必须尽量加餐,保持体力,但还是吃什么都难以下咽。
初八日,巡乡船辰刻开行。由车坊而南而东,进入了县境内地势最为低洼的河段——吴淞江镬底潭。这里“灾象甚钜”。稻子“多深没水中,或仅浮水面”。乡民们裸着身子在水中抢收。但稻谷大多已经霉湿芽变,睹之惨目。
随行的两个胥役说,“是处民习顽犷,不可以理喻。”但是看到眼前这样的惨状,李超琼根本顾不得这些,他抑制着自己的哀伤,走到受灾农民中去,一家一户地“温语抚恤”。灾民们“无不帖耳以听”。
看过池港各村,而后向北去。那里地势稍高些。村民有的在收割,有的在晾晒,还有的已开始耕地,准备播麦了。可惜这种景象
只在地势较高的村落才看得见。到了甪直,“镇西南又一片汪洋矣。” 在甪直,他去设在镇上的元昆新分防衙门,找到贰尹张星甫,
又与当地绅耆沈宽甫等几位谈了话。张星甫、沈宽甫等一路送他走回小船停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