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袁世凯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谭嗣同根据康有为等人先前分析,似乎觉得袁世凯与荣禄之间的关系决不是那样简单与纯洁,他们二人长期交往及其隶属关系,不可能没有可利用的裂缝。谭嗣同强调,你袁世凯固然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但你不知道荣禄极其狡诈,他表面上对你信任,让别人都觉得他对你袁世凯很好,实际上荣禄在内心深处对你袁世凯多方猜疑、多方防范。你袁世凯辛苦那么多年,成绩显著,中外钦佩,去年仅仅晋升一阶,这是什么原因?说白了,就是荣禄故意抑制你。南海康先生与你袁世凯交情深厚,他曾在皇上面前保荐过你袁世凯,但皇上竟然说,听亲爸爸皇太后说过,荣禄常常说袁世凯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亦不可重用。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很多,肯定是真实无误的。
很显然,康有为仅仅见到过皇上一次,在那仅有的一次谈话时,根据康有为的记录,似乎并没有说到袁世凯,更不可能说到荣禄。谭嗣同的这个说法即便得自康有为本人,但其经不起推敲,似乎是不言而明。或许是谭嗣同太相信康有为了,或许是谭嗣同没有别的词可以说服袁世凯,自己编造了这个故事。
编造的故事或者不真实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听无所谓,说给当事人听,就必须格外谨慎,因为谁得病谁知道,故事太离奇,反而不容易让当事人信了。袁世凯听到这里,自然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些判断。
或许是因为袁世凯的情绪在发生微妙变化,谭嗣同又说了一个故事。这是他谭嗣同亲身经历的故事,不由得你不信。谭嗣同说,我谭某人对于袁大人也是景仰已久,数次在皇上面前予以保荐,无奈这数次都被荣禄所阻止。就连皇上都说,袁世凯办事明白,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怎么就是搞不定一个荣禄呢?荣禄为什么总是说袁世凯不可用?说实话,袁大人这次之所以能够获得破格提拔,皇上费力非常大,袁大人如果真心救皇上,我谭某自有一计,不知袁大人是否有兴致?
谭嗣同的故事越编越不像,袁世凯越来越沉着。谭嗣同边说边拿出一份草稿,如名片式,内有荣禄“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硃谕一道,令其帶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硃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为直督,传谕僚属,张挂告示,布告荣某大逆罪状,即封禁电报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大事可定。如不听臣策,即死在上前”等。
这份草稿显然只是谭嗣同的奏折,至于这个奏折是否已经上奏,是否被皇上采纳和批准,还不得而知。但是仅仅这份草稿,就已使袁世凯魂飞天外,吓得半死。此类据兵谋反的主意,才真正是大逆不道。这是袁世凯所受教育告诉他的基本道理。袁世凯稍微镇静之后不禁问,派兵包围颐和园是什么意思?
谭嗣同说,住在那里的老太后是新政的最大障碍,也皇上的最大威胁。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政不能行。不过,这件事不须袁大人动手介入,自有谭嗣同去办。袁大人不必过问,也不必担心。
皇太后是大清王朝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谭嗣同等人竟然准备对慈禧太后动手,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同时,袁世凯也深知,多年来宣传和持续影响,皇太后的威权与地位不仅在各级官员心目中至高无上,即便是一般士兵,也对皇太后怀有无限崇拜与景仰,以这种军队去捕杀皇太后,根本就不可能成功。袁世凯坦率告诉谭嗣同,皇太后当国听政30余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袁某人所统帅的部队,平时就以忠义为训诫,现在告诉他们去作乱造反、去捕杀皇太后,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对于袁世凯的担忧及分析,谭嗣同很不以为然,他表示已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请湖南唐才常再招一些人过来。他们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袁大人动手。我们只须袁大人做两件事,一是诛杀荣禄这个老贼,一是派兵包围颐和园。我们就这两个要求,非常简单。袁大人如不同意,我谭某人就死在袁大人面前。袁大人的性命在我谭某人手里,我谭某人的性命亦在袁大人手里。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就此作出决定,然后我就连夜进宫请旨办理。
谭嗣同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袁世凯已无退路可言。然而这件事情毕竟太过重大,非同小可,除了恐惧,也必须冷静以对。久经沙场、见过世面的袁世凯并没有被谭嗣同逼到死角,他从容告诉谭嗣同,谭大人所说这件事情实在太重大,要今天晚上就定案,实在有点困难,谭大人即便杀了袁某人,这件事情也无法就此决定。即便退一万步说,谭大人今晚进宫请旨,皇上也未必就会允准。
对于袁世凯的疑虑,谭嗣同充满自信,他不无得意表示,我谭某人自有挟制之法,不怕皇上不准。袁大人尽管放心,初五请训时皇上一定会给袁大人颁发一道硃谕,既是令箭,也是凭据。无须袁世凯多想,谭嗣同所谓“自有挟制之法”,不外乎刚刚采用的这些近乎无赖的手段,逼着皇上同意。
据袁世凯事后描述,由于当时他看到谭嗣同气焰凶狠,类似疯狂,呈现明显的病态。然而谭嗣同毕竟是天子近臣,其行动来历又不是很清楚,此时如果强硬拒绝,说不定谭嗣同真的如其所说立即翻脸,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袁世凯也实在无从猜测。为稳妥起见,也为了谭嗣同不再节外生枝,袁世凯暗自决定好言相劝,设法推托,而又不致激怒谭嗣同,突发意外。
袁世凯沉着分析道,天津为各国聚处之地,各国在那里都有重大利益,如果突然发生直隶总督被杀事件,必然引起中外冲突,国家必将立即陷入混乱,甚至被瓜分。而且,北洋大臣统领有宋庆、董福祥、聂士成各军四五万人,淮练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内旗兵亦不下数万,这本是拱卫京畿的一支强大军队。而我袁某人所统领的新军不过区区七千人,能够动用的最多不超过六千人。以六千人去挑战对应数十万大军,其结果不言自明。更可怕的是,我袁某人在天津还没有行动,而京城必将重兵设防,我们还没有出兵救皇上,皇上大概就已陷入危险境地。
对于袁世凯的这些分析,谭嗣同不以为然,他针锋相对表示,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难,诛杀荣禄,并迅即将皇上颁发的朱谕分发各军,并照会各国,如此,还有哪个敢乱动?
谭嗣同的这个说法当然是一种理想,但你无法说这个理想不可一试。袁世凯不再在这个议题上纠缠,他转而继续分析道,按照规定,我所统领的部队,粮饷子弹并不在自己手里,军营中保存的子弹粮饷非常少,大量的都在天津营内,必须将粮弹准备充分,方可用兵。
袁世凯说的是军方实际,这使谭嗣同变得一时无话可说,谭嗣同毕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并不是简单的江湖英雄、鲁莽之人。谭嗣同就此表示,那么行动时间可以另外决定,我们依然可以先让皇上在初五日将朱笔御旨交给袁大人收存,等到袁大人从容部署,准备妥当,一面密告我谭某人日期,一面准备动手。
从谭嗣同这段话进行判断,他和康有为等人或许已经意识到政局正在发生急剧变化,正在向着对他们不利的方向转变,但还没有达到鱼死网破立即发动的份上,似乎还有时间从容准备,从长计议。这无疑又给袁世凯增添了新的疑虑,他向谭嗣同表示,我袁某人万不敢惜死,恐或泄漏,必将累及皇上,臣子死有余辜,一经纸笔,便不慎密,谭大人切不可让皇上先交硃谕。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谭大人先回,容我袁某人仔细斟酌,从容部署,再作商量,十天、半个月,至多二十天,我袁某人一定给谭大人一个准信。
对于袁世凯有意拖延,谭嗣同当然不会同意,他和康有为等人先前似乎也考虑到这一点而有所准备,他一面告诉袁世凯皇上已经很着急,我谭某人有硃谕在手,今天晚上就必须定准一个办法,否则我谭某人无法回去复命。一面从容拿出一份所谓硃谕,交给袁世凯观看。只见这份所谓硃谕并非朱笔所写,而是墨笔所书,字甚工,口气倒很像皇上,大意是“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顺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另议良法”等。很显然,这份所谓硃谕只是皇上交给杨锐的那道密诏抄本,且不是逐字逐句照抄,而是归纳大意的记录。大约是杨锐交给林旭看过之后,林旭凭借记忆口述给康有为,然后再由康有为凭记忆默写出来的。
这份可疑的硃谕引起了袁世凯可怕的联想,他以为即便这份硃谕为真,但其意思似乎也不是谭嗣同所理解的那样,甚或相反。袁世凯的解读是,这很可能是新任四军机章京请求皇上进行激进主义政治改革,而皇上并不认同,遂设婉辞以却之。
袁世凯当然不好当面戳穿这一层,但他还是很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怀疑,以为这份御旨不是朱笔不必说了,而且文中并没有诛杀荣禄,包围颐和园的意思。不知谭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我们早已知道这份御旨的来历,我们也知道这并不是谭嗣同造假,所以谭嗣同很坦然、很诚实地告诉袁世凯,硃谕原本还在林旭手里,这个副本只是杨锐抄给我看的。袁大人不必怀疑这份御旨的真实性,这确实是皇上三天前发交者。林旭等人太可恶了,他没有立即将这个文件交给我,以致几乎耽误了大事。至于诛杀荣禄、包围颐和园,皇上不便在这份御旨中明说,但御旨中所谓“另议良法”者,其实说的就是这两件事。
谭嗣同的解释是真诚的,但由此可知第一,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过皇上颁给杨锐的密诏原件;第二,由于他的真诚,也使极富政治经验的袁世凯看到了谭嗣同及其背后那些人作伪的痕迹,从而使袁世凯可以更加从容应对,他已没有谭嗣同刚到时的恐惧感了。他坦然告诉谭嗣同,青天在上,我袁某人断不敢辜负天恩。但恐鲁莽行事累及皇上,必须妥筹详商,以期万全,我袁某人无此胆量,决不敢造次为天下罪人。袁世凯的这个表态,实际上拒绝了与谭嗣同等人合谋。他确实从谭嗣同的真诚中发现了许多不祥的东西,再加上荣禄的电报,使他弄不清这些事情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和逻辑。
对于袁世凯的态度,谭嗣同也心知肚明,但既然已将所有计划向袁世凯和盘托出,他也只好继续使用挟制办法来对付,他再三催促袁世凯立即召开会议,拟定详细计划,以待他向皇上汇报。几至声色俱厉,愤怒异常。袁世凯也看到谭嗣同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知道谭嗣同有备而来,如果不从他袁世凯这里得到准信,他谭嗣同大概不会轻易离开。稍加考虑,袁世凯貌似诚恳表示,皇上很快就要到天津巡幸阅兵了,等到那个时候,军队咸集,只要皇上一个纸条或一个眼色,谁敢不遵,何事不成?
按照计划,皇上确实将很快就要奉皇太后到天津阅兵,然而正是这个阅兵计划,使康有为等人更加恐慌,使他们觉得这其中有着大阴谋,因此才主张尽早发动。所以谭嗣同无法认同袁世凯的这个判断,以为皇上大约等不到巡幸天津,恐怕就要被废黜了。
对于谭嗣同的忧虑,袁世凯似乎不以为然。他表示,朝廷既然发布了皇上将巡幸天津的消息,必定不至中途变化,遽然中断。所以,一切还是等到那时再说吧。
谭嗣同接着说,那么如果皇上不出巡不巡幸,将怎么办呢?
为了打消谭嗣同的这个疑虑,袁世凯强调,朝廷为此已作了大量准备,花费了大量金钱、时间和兵力。假如朝廷真的突然宣布皇上不巡幸了,那么我袁某人可请荣禄劝说皇太后,必将保证皇上如期巡幸,保证此事不至中途中止。这一点,你谭大人尽可放心,一切保在袁某人身上。
袁世凯既然这样大包大揽,谭嗣同一时无话可说。他郑重强调,报君恩,救君难,立奇功大业,天下事全在袁大人手中掌握,全在袁大人一念之间。袁大人如贪图富贵,告变封侯,害及天子,那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所有这些,全凭袁大人自己判断吧。
对于谭嗣同的这个说法,袁世凯表示非常愤怒,以为谭嗣同这是小瞧了他袁某人的人格,他信誓旦旦表示,谭大人以为我袁某是什么人?我袁家三世深受国恩,断不至到了关键时刻胆小如鼠、丧心病狂,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死生以之。
对于袁世凯的这一表态,谭嗣同似乎比较满意,也愿意相信,遂起立作揖致敬,称赞袁世凯为奇男子。
有了谭嗣同的初步信任,袁世凯接着说,谭大人与我袁某人素不相识,夤夜突来,在下随员必生疑心,或者在不经意间向外泄漏,贻误军机,以为我们有什么密谋,不可告人。谭大人为天子近臣,最受信用,而我袁某人手握兵权,最易招疑。所以我建议谭大人此后数日不妨称病告假,既不可随意入宫,与天子亲近,亦不可再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无法预料。
对于袁世凯这种安全交代,谭嗣同甚以为然,谈话气氛由此转变。袁世凯开始询问谭嗣同,两宫不和,其因何在,难道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必致动刀动枪,你死我活?
谭嗣同说,两宫之间并不是始终存在冲突和矛盾,只是因这一段时间变法过急,皇上罢免了礼部六大臣,激起众怨,这些守旧大臣日日向皇太后告刁状,进谗言,怀塔布、立山、杨崇伊等人甚至潜往天津,与荣禄密谋,有废除皇上,另立新君的计划。由此,两宫之间的矛盾也就越积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