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谭嗣同的介绍,袁世凯建议,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能请皇上将必须变法、必须革新的意思向皇太后详细解释,求得皇太后的支持,并事事请示,尊重皇太后呢?既然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因罢免礼部六堂官而引起,那么为什么不能知错就改,将六堂官官复原职,以化解各方面的怨言呢?政治革新是一件大事,必须尊重舆论,顺着舆论,引导舆论,万不可操切从事,欲速则不达。有许多事情,即便非常正确,也要看时机,看机会,并不是因为正确而立即进行,否则激起众怒,超越了社会的承受能力和改革底线,必致激他变,得不偿失。
谭嗣同听了袁世凯这番话,不禁大义凛然坦言:“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必须将一群老朽全行杀去,始可办事。”
如此血淋淋的话语给袁世凯极大的心灵震动,他在内心深处实在无法认同谭嗣同等人的想法与做法。他觉得谭嗣同等人志在杀人作乱,无可再说,且夜色已晚,遂托辞还要赶着写明天将要用的奏折,请谭离去。
皇太后突然回宫
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刀逼袁世凯的故事,记载在袁世凯的事后追记中,根据新旧史料进行排比,大致不差,基本可信。由此可知,谭嗣同和康有为等人之所以开始感到紧张,之所以觉得政治局势可能要有大的变化,除了康有为的超常想象外,也有皇上的不经意抱怨,而这些抱怨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些近臣自以为知己,就自告奋勇打先锋,希望在主子不知不觉中化解危机,打开通路。此类事情在历史上很常见,此后的宋教仁血案、李公朴、闻一多被枪杀案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类似性质。
根据谭嗣同的说法,皇上之所以有抱怨,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在礼部六堂官的组织处理上不太谨慎,以集体罢官的方式去处理,不管怎么说都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这当然是皇上的意气用事,然而这件事情的后果却非常严重,毕竟怀塔布等人所受处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失误,所以他们到皇太后那儿诉苦抱怨,到荣禄那儿串联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疼了想摸摸,屈了想说说。他们既然受到了这样的委屈,他们为什么不能去说呢?皇上自觉理屈,但又找不到好的补救方式,所以在受到皇太后的批评指责后,也同样觉得委屈,也就向这些近臣发发牢骚。不料这些天子近臣比天子还着急,一门心思想替主子搞定。这大概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受到处分的礼部六堂官是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左侍郎堃岫,署左侍郎徐会沣,右侍郎溥頲,署右侍郎曾广汉,他们被免职的时间为9月4日。但是根据谭嗣同对袁世凯所说,真正到皇太后那里哭诉,到荣禄那里串联的,却是怀塔布、立山和杨崇伊三人。
怀塔布与皇太后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但他在受到处分之后并没有立即跑到颐和园向皇太后哭诉,而是在第二天专程前往天津,去找满洲大臣首席,也就是满洲贵族利益的代表荣禄去说理,当然也是希望荣禄利用自己各方面的关系为之疏通,为之说情。荣禄究竟是怎样劝说怀塔布的,我们不知道,但是怀塔布并没有就此停止活动却是事实,而且与其他力量串联起来一起活动。
同时,从朝廷后续处理看,也给人一种感觉是有预谋,似乎并不像所表现出的那样随意和突然。因为在礼部六堂官被集体撤职的第二天(9月5日),皇上就以枢臣老耆守旧,而又无权去之,乃专用小臣,特加侍读杨锐、主事刘光第、中书林旭、知府谭嗣同,以四品卿衔为军机章京,参预新政。按照康有为后来的说法,皇上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其无权用人为大臣,故名章京,特别“参预新政”四字,实宰相也。即以群僚所上之奏折,令四人阅看拟旨,于是军机大臣同于内阁,实伴食而已。康有为的解释或许是出于想象,并无根据,但皇上的这些做法肯定引起了官场上的震动和不满。
皇上这些做法的直接受益者是张荫桓,就在任命四军机章京的同一天,张荫桓在朝廷中的地位明显上升,皇上接受张荫桓的请求,谕命各省举办团练,各直省限三个月内,广州、广西限一个月内,将筹办情形复奏。这显然超出了张荫桓的职掌和专长,难道是皇上有意要提升张荫桓在汉大臣中的地位?官场的疑虑仅仅隔了一天就见分晓,9月7日,与张荫桓在外交政策上有着严重分歧的李鸿章被罢黜总理衙门大臣,连带着还有敬信同时被罢官。这种种迹象表明皇上要对政府进行一次新的改组,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怀塔布这些被撤职的高官,就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的力量集结越来越大,非主流或者说反主流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至于谭嗣同与袁世凯谈话中提及的立山,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此公本名杨立山,字豫甫,土默特氏,内务府蒙古正黄旗人。光绪五年,立山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历四任乃得代。论修南苑工,赐二品服,累迁奉宸苑卿、总管内务府大臣、正白旗汉军副都统、户部侍郎。光绪二十年,加太子少保。立山因懂得为官之道,深得皇太后赏识与欢心,一路高升,地位日益显赫,他为什么在此时加入反主流阵营,目前有许多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谭嗣同等人记错了人,记错了事,因为立山在后来比较坚定地支持皇上,致使1900年被冤杀。
立山大约属于朝廷中的和事佬一类的大臣。他前往天津拜访荣禄,大概也不过希望荣禄能够在适度时机向皇上向皇太后建言,缓解矛盾,一直向前,所以并不一定就是反主流的中心。真正能够构成反主流中心的,除了怀塔布,大概也就是许应骙、杨崇伊。许应骙是康有为的小同乡,他的主要功能就是在同乡的圈子里反制康有为,甚至还有遏制同乡张荫桓的可能,对于皇上和皇太后,许应骙大约并没有发生太大的作用。
作用比较明显且有迹可循的是杨崇伊。大约有感于杨崇伊在政治转折时期的特殊贡献,皇太后曾称杨崇伊为“董元醇第二”。而这个董元醇就是当年建议两宫垂帘,恭亲王辅弼的山东道监察御史。他的这一纸奏折改变了大清王朝的政治走向,决定了此后半个世纪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说,当然是一个有功于历史特别有功于皇太后的人。
杨崇伊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声誉,显然也与其特殊活动有着密切关联,他在戊戌年的一纸奏折虽然没有为他换来政治地位大幅提升,但在某种程度上说却改变了大清王朝的历史走向,迎合了当年许多人想做而做不到的想法,是1898年那场未遂政变中非常关键的一幕。
综合各方面的记述,杨崇伊字莘伯,江苏常熟大姓杨氏家族中重要人物,光绪六年进士,与李鸿章家族有着非同一般的联姻关系,李鸿章长子李经方的大女儿,也就是李鸿章的孙女嫁给了杨崇伊的儿子杨圻,李经方与杨崇伊也就成了儿女亲家。杨圻生于1875年,字云史,号野王,历任邮传部郎中、驻新加坡总领事等。这还只是李、杨两家的一桩联姻,另一桩是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的继配夫人,就是杨崇伊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就是在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中那个“玳珍”。由此可见杨崇伊与李鸿章家族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大约也是杨崇伊政治立场的一个重要基点,总是给人一种感觉,以为就是李鸿章的打手。
1895年,杨崇伊授御史,就任后第一道奏折就是弹劾康有为创办的京师强学会,以为强学会私立会党,植党营私,建议朝廷予以查禁。当时许多人认为,杨崇伊的奏折虽然也反映了一些真实,但总体上说有为李鸿章出口恶气的嫌疑,因为李鸿章马关归来曾经申请加入强学会,并答应为之捐款。不料却遭到康有为等人的拒绝,理由就是李鸿章战前主和、战后议和,有卖国嫌疑。所以许多人以为杨崇伊利用一个特殊机会向朝廷上奏折,要求查封强学会,其实就是为李鸿章出气。
杨崇伊检举康有为等人当然有其政治立场,也是其言官的本职工作性质使然,这里面有其正当性,有其认识眼光与局限,只是他在1898年的政治活动,特别是他与荣禄等人串联起来请求皇太后出园训政,再度垂帘,估计又与李鸿章有着相当重要的关联,尽管我们没有办法不能为此提供明白的证据。
9月4日,怀塔布等礼部六堂官免职;5日,张荫桓地位上升,开始介入内政事务;7日,李鸿章、敬信被免除总理衙门大臣职务。李鸿章被免职后待在贤良寺冷眼观世,尤其讨厌新用事的张荫桓,以为是小人得志,是中山狼。而李鸿章之所以对张荫桓如此愤怒,主要的原因是张荫桓原本只是李鸿章的门生弟子,而现在新用事却对这个老上司不以为然、不尊重。李鸿章的情绪不能不影响杨崇伊,于是有杨崇伊四处活动上下串联。据各种史料,杨崇伊在那些天多次往返京津两地,传递信息,协调步骤,疲于奔命,主要就是将庆亲王、荣禄及李鸿章等人的政治立场和主张协调起来。
杨崇伊与庆亲王进行联系密谋的说法见于恽毓鼎的《崇陵传信录》,说杨崇伊揣摩得知皇太后有重新出山的意思,而皇太后之所以有这个意思,也主要是因为这几天被怀塔布等人不断哭诉弄得很闹心。杨崇伊在与庆亲王协商差不多的时候又潜往天津,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进行商量。按照《清史稿》荣禄本传的说法,荣禄之所以愿意与杨崇伊这样的人结盟,联络一气,主要是出于对自己政治权利的担心,特别是对袁世凯新用事的担心,担心袁世凯上位之后掌握了军事大权对自己不利,于是支持或同意杨崇伊向皇太后提交垂帘听政的建议。
排比相关史料,皇上9月18日(八月初三)从颐和园返回宫中。皇上的这一行程,对于相当级别的清廷高官来说,应该不是很机密的消息。杨崇伊的奏折毕竟是要求皇太后出园训政,再度垂帘,直接的利益受损者无疑是皇上,所以杨崇伊就打了一个时间差,于当天下午2时许,也就是皇上离开颐和园之后不大会儿递交上去的。
根据袁世凯《戊戌日记》的记载,大约也就在这个时间段,他正在庆王府等着庆亲王,庆亲王就在颐和园里陪着皇太后,庆王府的家人大约按照计划得知庆亲王应该很快就到家,所以就告诉袁世凯在那里耐心等候。袁世凯在那里等待很晚,不见庆亲王的行踪,而这时又收到荣禄从天津发来的电报,告诉天津方面的军事情形。这是否意味着庆亲王的行程与原计划不太相符,是否是因为杨崇伊跑到颐和园递交了这份奏折,而使庆亲王无法按照原有计划返回城里呢?
杨崇伊的这个奏折,被所有研究者高度重视,几乎一致认为1898年政治转折都是从这个奏折开始的,皇太后突然决定赶回宫中在几乎所有研究者看来,大约都是因为这份奏折引起。其实,揆诸情理,放下偏见,重新思索,我们发现先前的说法可能还是有问题,既然这份奏折是导致皇太后回宫的关键,那么她为什么当天不回宫,还要等到第二天?显然,这个奏折所说的事情,在皇太后或者清廷重臣如庆亲王看来,并不足以导致政治发展的根本转折。奏折中所说诸事在杨崇伊或许觉得很奇怪、很郑重,但在皇太后和清廷重臣看来,太过小儿科,不过是传闻而已,因为我们要相信,杨崇伊奏折中的那些传闻,对于皇太后来说,或许早已一清二楚。
从内容上分析,杨崇伊的奏折主要是打了两个小报告:
一是状告文廷士甲午战前昌言用兵,蛊惑皇上,致割地赔款,而战后又假托忠愤,勾结康有为,号召浮薄,创办什么强学会。当强学会被查封后,文廷士仍不思悔过,又创办什么大同学会,与孙文、康有为内外勾结,并与黄遵宪、陈宝箴等相互标榜,讪谤朝廷。
二是状告康有为及其弟康广仁、弟子梁启超等,煽动天下之士心,并被引入内廷,蛊惑皇上,以变法为名斥逐老成,位置党羽,变更成法,甚至密谋聘用日本故相伊藤博文为客卿,以此刺激皇太后的敏感神经。杨崇伊信誓旦旦表示,这个说法虽得自传闻,然近来传闻之言,其应如响,每每变为现实,不由得不信。由此,杨崇伊危言耸听强调伊藤果用,则祖宗所传之天下,不啻拱手让人!
基于这两条事实和理由,杨崇伊恳请皇太后追溯祖宗缔造之艰难,俯念臣庶呼吁之恳切,即日训政,召见大臣,周谘博访,密拿大同会中人,分别严办,以正人心,并期待皇上仰承懿训,天下可以转危为安。
假如我们不带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就必须承认杨崇伊的这两个理由对皇太后说来,实在是小儿科,皇太后如果被这两个理由所蛊惑贸然决定当即回宫,那真说明皇太后太过脆弱,根本不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政治家。因为这两个事实和理由,在杨崇伊看来可能非常重大、非常神秘,其实皇太后可能很清楚,并无神秘可言,也没有谁故意背着她,欺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