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澂退走石山站后,宋庆也将驻守营口的主力撤往田庄台,致使营口防守空虚。3月7日,日军乘胜轻易攻取营口,田庄台也随之失陷。湘军伤亡过重,人心不振,吴大澂愤湘军尽覆,欲拔剑自裁,被部下劝阻。原本准备借机重振雄风的新湘军,不料在训练有素的日本军队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败牛庄,二败营口,三败田庄台。中日两国的这场战争终于由湘军的失败而定型。
湘军连连败绩震动了国人,更震动了一直处于虚骄状态的湖南人。湖南人在这奇耻大辱强烈刺激下,开始反省,开始自责,开始寻找失败的原因,也开始寻找复兴之路。湖南人的虚骄不可向迩之气至此彻底打破。知耻而后勇。湖南人在此后的政治运动、政治变革中,就往往走到时代前列。失败是成功之母,湖南在近代的历史再一次作了证明。
湖南人没有在吴大澂新湘军失败的阴影中一蹶不振,而是很快形成一种寻求变革、追求进步的新风气,并与京沪等中心城市维新思潮遥相呼应,为湖南稍后的政治变革地方自治实践准备了条件,提供了机遇,从而使湖南在此后的维新运动中成为全国最富有生气的一个省份,也成为各界有志之士争相前往的地方。
1895年9月12日,清廷任命陈宝箴为湖南巡抚。陈宝箴虽为江西义宁人,但比较早就参加了湘军,随湘军将领席宝田与太平军作战,其文采、韬略及办事能力深为湘军领袖曾国藩赏识,于是在“贵人”扶助下进步很快,先后任浙江、湖北按察使,直隶布政使、兵部侍郎等,是晚清官场前途看好的实力派人物。
在思想观念上,陈宝箴素来推崇曾国藩、左宗棠、曾纪泽、郭嵩焘等湖南先贤的思想与事功。上任之初,就以“变法开新”为己任,想方设法引进新思想、新观念,开化湖南,启蒙湖南,不仅要使湖南赶上全国维新变法的步伐,而且他真诚希望湖南能够成为全国变法维新、社会发展进步的模范省。
陈宝箴清楚,湖南地处内陆,随着晚清开放步伐加快,沿海地区快速成长,内陆省份与沿海的差距越来越大,怨声载道,守旧的观念就越来越严重。因此,要想使湖南发生大变化,最重要的不是给湖南带来多少资金、多少项目,而是要使湖南人思想观念发生根本转变,使湖南人相信,内陆省份虽然没有区位优势,但是只要转变观念,就能够发掘利用自己独特的资源、独特的市场,发展自己,壮大自己,就会拉近与沿海地区的差距,甚至超越沿海,获得一些超常规的发展机会。
思想观念的转变,需要有外来思想的冲击。而要主动引导外来思想的进入,当然需要在教育方面下功夫。为此,陈宝箴与湖南学政江标在思想认识上达到高度一致,这也为湖南维新运动的开展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江标字建霞,江苏元和人,1889年中进士,翌年由翰林院庶吉士改授编修。1894年出任湖南学政,较陈宝箴出任湖南巡抚早了一年时间。江标不是皓首穷经的迂腐读书人,自青年时代就特别关心时事。出任湖南学政后,鉴于湖南守旧势力的强大,毅然以变风气、辟新治为己任,着重从教育入手,改变湖南的文化生态。
我们知道,在湖湘文化影响下,湖南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省城长沙早就有驰名天下的岳麓、城南两大书院,为全省文化教育的中心。只是在过去很长时间,这两所书院与全国所有书院一样,放弃了宋代以来讲学修身的传统,着重于科举考试,成为全国青年学子科举考试的补习班。其精力不在经世致用,不在内圣外王,更不是研习西方传进来的新知识、新文化,而是以应付科举考试为主要工作。
除岳麓、城南书院外,湖南官绅于1890年又在长沙创办了一所校经书院,办学目的与先前两个书院相比略有调整,除了向学生讲授经史掌故等传统学科外,适度增加了一些切合社会发展需要的新科目,以期学生潜心向学,博达古今,养成有用之才,以备他日军政选吏之需。换言之,校经书院开始注意适度放弃专门训练科举考试的方法,转而注意培养对地方发展有实际效用的人才。这对于湖南后来吸收外来新思想、新文化,尤其是湖南新政的展开,无疑起到了一定奠基作用。
江标出任湖南学政后,对校经书院有意扶植,建造了一个藏书楼,购置了大量图书,并添置了一些有关天文、舆地、测量等新学科所需要的实验仪器,有意识增加算学、舆地、方言也就是外国语等方面的新学科,创办了《湘学新报》和校经学会,扩大了办学规模,改造后的校经书院发生了根本变化,俨然成为湖南新知识新文化的中心和重心。以经世致用、内圣外王为主要特征的湖湘文化经过若干年的调整,终于回归正轨。
陈宝箴与江标的私人关系非常好,他们观念一致,相互尊重,他们一起提倡经世之学,敦促改变学风和文风,敦促改变社会风气,大力整顿旧式书院,倡导新式教育。这对于开启湖南维新风气,规划新政,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与湖南地方政府倡导变革几乎同时,湖南民间维新思想与维新势力也在急剧成长,并形成民间一股自发的维新运动。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谭嗣同。
谭嗣同1865年生于北京,原籍湖南浏阳。其父谭继洵为咸丰年间进士,曾任户部员外郎等京官多年,1877年外放至甘肃,后任甘肃按察使、布政使,1889年升任湖北巡抚。谭继洵为官谨慎,偏于保守,对于甲午战后的维新思潮和新政,谭继洵持观望态度,与其顶头上司湖广总督张之洞每每意见相左,坚守老子“不欲为天下先”的人生信条。
与乃父迂拘守旧的性格完全相反,青少年时代就闯荡江湖的谭嗣同天生具有一种反骨和叛逆性格,仰慕那些杀富济贫、锄强济弱的草莽英雄。
谭嗣同叛逆性格的形成主要应该是其家庭的变故。他的母亲徐夫人徐五缘与谭继洵是贫贱夫妻,共生养了两女三男,长男谭嗣贻,次男谭嗣襄,三男谭嗣同。这个大家庭总体上说是和谐美满的。
按照那时的习惯和风俗,谭继洵在北京当官后,于1863年纳直隶顺天府蓟州女子卢氏为妾。那一年,谭继洵已经40岁,刚中进士第四年。
年轻或者还貌美的卢氏当然受到谭继洵的宠爱,不过根据各方面记载,徐夫人持家有方,恭俭诚朴,处事干练,不怒而威,御下整齐有法度,有古贤女之风,依然为一家之主。
谭家的变乱出在1876年。那一年,北京发生了一场白喉瘟疫,谭家二小姐谭嗣淑不幸感染。谭嗣淑已经出嫁,其夫婿唐景葑,也是大家族出身,广西灌阳人,进士,翰林院编修,其兄长就是后来署理过台湾巡抚的唐景崧。
唐景葑与谭家二小姐谭嗣淑的感情不必怀疑,只是这场瘟疫来势凶猛,且那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措施,唐家的人甚至包括唐景葑大约都对谭家二小姐的病状非常恐惧,不敢就近照料。出于亲情,谭府徐夫人徐五缘和大公子谭嗣贻前往唐府探望照料,不幸被感染。更不幸的是,徐夫人、大公子、二小姐三人在五天之内相继病逝,演出了“五日三丧”的人间悲剧。
谭家发生如此重大变故的时候,谭嗣同年仅11岁。据说,年幼的谭嗣同也在那时独卧病床,或许也是感染了白喉,亦未可知。谭府上下笼罩在白喉的阴影中,谭继洵带着全家前往通州另行租房,只留下庶母卢氏在城里的房子里看护照料。毕竟不是亲生,或许毕竟白喉太恐惧。据说在谭嗣同独卧病床昏死的三天三夜里,卢氏不闻不问,只有老师欧阳中鹄熬药喂汤。
大难不死的谭嗣同在失去了母爱之后,大约也很难在这个家庭里继续呆下去了,不过他父亲谭继洵对他还是恩爱有加,希望能够学有所成,所以为他聘请了一些名师,像欧阳中鹄等,都是名重一时。
谭嗣同在追随这些名师学习的同时,也广泛结交了各方名士,在其十二三岁时,就拜当年著名侠客大刀王五为师,习剑练武,闯荡江湖,常年游走在大漠南北、西北荒原及中原地区,考察民情,结交英雄,开阔了视野,丰富了思想。上至文人雅士,下至鸡鸣狗盗之徒,谭嗣同似乎都有相当关系。是当时见多识广且为数不多的高干子弟。
在离开父亲、家庭的那些年,谭嗣同与二哥谭嗣襄相依为命,感情最深,因为他的大姐年幼去世,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只有他们两人了。
谭嗣襄生于1857年,比谭嗣同大八岁。1885年,清政府鉴于台湾地位的重要性,决定建省,任命抗法名将刘铭传转任台湾第一任巡抚,任命抗法将领唐景崧为台湾道,相当于副省级非领导职务。唐家与谭家有着姻亲关系,即便谭家二小姐谭嗣淑不在了,但两家之间的感情、关系应该还在。这大约又与谭继洵依然在官场上当红有关。唐景崧出任台湾道之后,就以广招天下英才的名义,于1888年秋将谭嗣襄招到台湾任职,负责台南凤山县盐务,这在当年确实是个肥差,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税务局。
当年的台湾一片荒凉,瘴气弥漫,生活异常艰苦。谭嗣襄不畏艰辛,总想作出一番事业,像他的父亲那样光宗耀祖,那样也好照料他的弟弟谭嗣同。然而天不假年,在谭嗣襄到台湾任职的第二年,就积劳成疾,客死他乡。据说谭嗣同记载,就在他哥哥去世时,清廷任命谭嗣襄为台湾盐运使的诏书刚刚发布。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谭氏兄弟相依为命,感情至深。谭嗣同得知二哥去世的消息后,悲痛欲绝,他放弃了那一年的科举考试,然后赶往上海,将谭嗣襄的灵柩运回浏阳安葬。
谭嗣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在了,而又是客死在台湾这个地方。所以,台湾在谭嗣同的心灵中就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有人说那是谭嗣同的精神故乡,是他感情寄托的地方。因此等到甲午战败,《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谭嗣同的反应就异乎寻常的激烈。他失声痛哭,如丧考妣,他既哭中国,哭台湾,当然也是哭他的二哥,因为那毕竟是他二哥丧命的地方。他不知道中国的衰落将到何时,不知道在这偌大的世界上,为什么就没有中国的地位: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沉痛的反省激发了谭嗣同的思想活力,他和那个时代许许多多进步青年一样,开始觉得中国先前几十年学西方,富国强兵,洋务运动,可能很有问题。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绝非偶然,日本一个小国能够打败它的老师,那也一定有其必然原因。所以,到了1895年7月,也就是《马关条约》签字之后两个月的光景,在外游走多年的谭嗣同意识到,中国的变法大约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在大规模、全国性的变法到来之前,湖南人还是应该先走一步,进行试点,以便取得经验,全国推广。
谭嗣同此时正在湖北武昌帮助谭继洵料理事务,而他的同学唐才常也正在两湖书院就读,他肯定将这些想法与唐才常商量,两人很快达成共识。
唐才常也是浏阳人,与谭嗣同同乡,也是欧阳中鹄的学生,与谭嗣同并称为“浏阳二杰”。唐才常生于1867年,小谭嗣同两岁。1886年考中秀才,因家贫辍学,应聘为家馆教读。1887年至1891年,先后肄业于长沙校经书院和岳麓书院。1892年入四川学政瞿鸿幕,除了协助瞿鸿评阅各州县试卷外,还负责瞿家子女的教育。翌年返湘,受聘于欧阳中鹄家塾教读。1894年随谭嗣同往湖北,考入武昌两湖书院,所以他又算是湖广总督张之洞的门生。
与谭嗣同一样,唐才常热心国事,在甲午战争刺激下,力主改革,反对空谈,主张中国应该以周孔之道植其根本,学习东西洋各国综核名实,以求变通,变法图强,以便将来报仇雪耻,抗衡列强。他们商量的结果,就是从自己家乡浏阳做起,从局部做起,创办一个新式教育机构,谭嗣同后来把这个教育机构规范为算学馆。
浏阳位于湖南东部偏北,东邻江西铜鼓、万载、宜春,南接江西萍乡及湖南醴陵、株洲,西倚省会长沙,北界岳阳平江。浏阳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有着丰厚的历史底蕴和磅礴的历史风云。其南台书院创建于元朝,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只是到了近代,南台书院和其他书院一样,日趋没落,沦为科举考试的补习班,而失去了书院原有的讲学传统和民间社会政治中心、舆论中心的功能。谭嗣同、唐才常的想法就是将这个南台书院改造成算学馆。参与这件事情的还有唐才常在两湖书院的同学刘善涵。
刘善涵也是浏阳人,生于1867年,与唐才常同岁,小谭嗣同两岁,与欧阳中鹄也有师生之谊。他也是浏阳算学馆重要的动议者。并与唐才常一起邀请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能够出名倡导,藉资号召。不料谭继洵对于家乡事务不愿过多干预,以“守老氏之宝,不欲为天下先”对,婉拒了唐才常、刘善涵的请求。
谭继洵的婉拒也是官场的规矩,这就逼着谭嗣同、唐才常、刘善涵等人另想主意。他们想到了老师欧阳中鹄,以为也许欧阳中鹄有办法促成这件事。
欧阳中鹄生于1849年,此时46岁,年富力强,名声正盛。24岁时中举,稍后任内阁中书。后受聘于谭继洵,教其子谭嗣襄、谭嗣同。1877年返回故里,谭嗣同、唐才常又拜其门下就读。这两个门生既是欧阳中鹄一生的骄傲,也是其生命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