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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维新阵营:内部争斗与外部冲突(2)

至于经济方面,按照黄遵宪的最初设想,新刊物的创办只是一项维新事业,之所以邀请各地朋友认捐而不是作为股份进行投资,也是强调此项事业为“众人之事”,非“一人之事”。基于这种考虑,黄遵宪在新刊物的筹备过程中曾向汪康年、梁启超等人强调,新创办的这份杂志的管理体制借鉴西方近代国家三权分立办法,实行议政与行政分离,选举一个比较超然的董事会负责制定章程和制度。

办报的基本方针定下来之后,《时务报》的名称也随之确定,于是他们以汪康年、梁启超、黄遵宪、吴德、邹代钧五人名义印制创刊公启2000张分送各处同志。这份公启共有30条,为梁启超起草,黄遵宪改定,比较系统反映了《时务报》的创办宗旨,详细介绍了《时务报》招股集资的方法与方式,是《时务报》后来发展过程中一件重要法规和办事依据。其中办事条规第九条规定,《时务报》除住馆办事各人外,另举总董四人,所有办事条规应由总董议定,交馆中照行。显然,《时务报》创办同仁接受了黄遵宪的制度设计。只是由于创办时间仓促,他们并没有就这一动议详加讨论,更没有考虑立即实行,这为后来的纷争埋下了一颗种子。

创办《时务报》的动议获得了各地同志的积极回应,湖南邹代钧在黄遵宪首认1000元后,也认捐500元。紧接着,各地认捐的消息不断传来,经湖南巡抚陈宝箴同意,湖南矿务局也捐助了400元,要求不要登报,不要致谢。张之洞在这种情势下,也终于同意将原上海强学会余款转给汪康年作为办报经费,这笔钱于6月13日由经元善派人送去,唯张之洞不愿就此出名,所以在《时务报》第三册公布各地捐款情况时,标明为汪康年、梁启超等人集资款。

1896年8月9日(光绪二十二年七月初一日),《时务报》第一册在上海问世。根据《时务报》第三册公布的工作人员名单,《时务报》总理汪康年,撰述梁启超,另有英、法、日文翻译若干及具体办事人员等,黄遵宪、邹代钧、吴德等人可能因为其官方背景,并没有归入报馆工作人员中。

这份后来影响巨大的《时务报》为旬刊,每月初一、十一、廿一日出版。第一册的主要栏目有“论说”、“谕旨”、“奏折录要”以及京外近事、域外报译等,这些栏目后来也有局部调整,但大体上维持了保持了第一册的栏目和风格。

《时务报》最值得看的,也是当时之所以风靡一时、成就梁启超大名的还是“论说”栏。梁启超从第一册开始直到他离开《时务报》止,论说栏几乎每一期都有他那议论新颖、文字通俗、常带感情的文章。

在《时务报》第一册,署名为梁启超的文章有两篇,一篇是《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篇为连载的《变法通议》自序。前一篇相当于《时务报》发刊宣言,主要列举西方近代国家报纸发达与政治进步之间的互动关系,期待中国社会报纸亦能够发达,营造社会与政府之间的良性关系,重构上下不隔的正常秩序;后一篇所序的《变法通议》是梁启超的成名作,这篇长文共有13节,除《自序》外,分别为论不变法之害、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学校总论、论科举、论学会、论师范、论女学、论幼学、学校余论、论译书、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论金银涨落、论变法后安置守旧大臣之法等。从这些标题不难看出,梁启超这篇文章对于变法维新运动所可能涉及的问题都有所论述,他的观点虽然并不一定为当时所接受,但对于冲破旧思想禁锢、新思想传播,还是起过相当积极的作用。

《时务报》第一册出版发行后,在国内立即引起强烈反响。北京方面在官场或半官场的朋友如汪大燮、沈曾植、李岳瑞、王鹏运等对第一册编排及内容都很满意,但同时劝告汪康年、梁启超诸人要谨慎从事,不要有意去触犯朝廷禁忌,不必作无谓之讥评。要有帮助政府之心,不能有与政府为敌,更不能存持续批评政府的念想,以免出征未捷身先死,重蹈京沪强学会覆辙。汪大燮等人的这些告诫,是中国官僚士大夫自我保护、屡试不爽的法宝。

从湖南方面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人振奋,湖南巡抚陈宝箴公子陈三立通过《时务报》第一期的编排和文字,发现梁启超真的是“旷世奇才”,坚信《时务报》如果能够持续办下去,必能渐开风气,增光上国。

《时务报》获得各方面欢迎,销量也随之提升。邹代钧函告汪康年,他在长沙收到的100份《时务报》第一册已销售完毕,现在向他索要《时务报》的还有很多,据他估计,《时务报》在湖南一省销售200份应该不成问题。他叮嘱汪康年尽快补寄。

邹代钧的估计还是保守了些,事实上,仅仅到了11月,邹代钧一人在湖南就销售了400份。到了第二年底,上升至700份,这还不包括不断加寄的一些合订本。

在湖北,黄绍箕称赞《时务报》令人耳目一新,至美至美,表示愿意帮助扩大《时务报》在湖北的发行。张之洞的幕僚叶瀚也致函汪康年,称赞梁启超大才抒张,为不可多得的办报天才。郑孝胥在南京致函汪康年,赞美《时务报》灿烂而出,如挈白日,照耀赤县,贡献卓越。梁启超下笔,有如排山倒海,在美的阅读中有举大事、动大众的文字魅力。吴樵在收到《时务报》第一册后,急读之下,狂舞万状,以为梁启超的文字和思想,不仅使人有一种阅读享受,更重要的是给中国人带来了新的希望,使沉睡的中国人死灰复炽,开始觉醒,开始幻想,开始重新起步。

总而言之,《时务报》的出版发行,在神州大地引起极大反响,获得了非常热烈的欢迎,在不太长的时间里,销行达万余份,为近代中国有报馆以来前所未有的盛况。

《时务报》的畅销可能有许多原因,但梁启超的文笔与思想应该是《时务报》获得迅速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第一册之后,梁启超除了连载他那篇具有变法纲领意义的《变法通议》外,他还发表了许多重要文章,如《波兰灭亡记》《古议院考》《戒缠足会叙》《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说群自序》《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等,都对近代中国人发生过振聋发聩的启蒙作用。

梁启超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以西方近代政治理论为依据,分析中国之所以落后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中国在政治上没有办法,是政治体制不如人,中国自秦王朝以来两千年间,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越来越严密,皇帝的个人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制约,历代皇帝为了独揽大权,不惜对人民实行愚民政策,结果便是举国上下了无声息,人人自畏。梁启超认为,这是中国在政治上没有办法最典型的表现。而西方近代则不然,近代西方鉴于中世纪黑暗,高度注意兴民权,开议院,人人有自由之权,国事取决于公论,人人有爱国之心。

对照西方,反观中国,梁启超强调,现在的中国虽然民智未开,不宜骤设议院,但由君权向民权逐步过渡,既是人类社会发展大趋势,也是“我大清”化解政治困境的唯一办法。梁启超依据其师康有为的“公羊三世说”和西方传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解释政治制度演变规律,强调中国政治体制从君主专制走向民权政治的必然性和合理性。

梁启超的言论给沉闷的中国注入一股清新的风,在传播新知、启发民智、宣传变法、主导舆论等方面起到了莫大作用,梁启超因此而暴得大名,《时务报》也因此而畅销。根据梁启超、汪康年的朋友张元济记载,其乡有年逾七旬素称守旧者,读梁启超其文且慕之,且赞之。由此可见梁启超的文字具有多么大的魔力和震慑力。胡思敬也在《戊戌履霜录》中承认,当《时务报》盛行时,梁启超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自通都大邑,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启超。有人称梁启超为旷世奇才,是当代贾谊。就连对康有为颇为反感的张之洞,在读过梁启超发表在《时务报》的文字后,致信邀请梁启超到湖北一游,表示有要事相商,并随信无偿捐助《时务报》500元,以表示自己的支持。而且,更重要的是,张之洞利用权限,公开表彰《时务报》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实为中国创始第一种有益之报,因而下令湖北全省公费订阅。这对《时务报》的发行推广意义重大。

除了梁启超的文字魔力、汪康年的经营,以及与各方面不断疏通、不断交流,特别黄遵宪在官场多年来积累的人事资源也为《时务报》在南北各地的推广以及劝捐、招聘东西文翻译人才等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在创办的最初日子里,报馆一切事务,黄遵宪无不与闻,其捐款之独多也如彼,其开办之出力也如此。

良好的开头使《时务报》成功了一大半。在《时务报》度过创刊期的忙乱,逐步进入正轨后,约两个月后,黄遵宪奉调离沪北上。随后,报馆的日常事务由汪康年打理,但在重大或重要决策方面,汪康年充分尊重黄遵宪,均向其请教、请示,黄遵宪继续通过各种方式介入决策,并利用自己在官场的人脉,为《时务报》寻找机会,寻找资源。

《时务报》创刊期的黄金组合为其昌盛提供了基本保障,黄遵宪的招牌以及在政治上把握方向,疏通各个方面;梁启超集中精力主持笔政,精心作文;汪康年兢兢业业,精心料理,小心经营。这都是《时务报》走向成功的因素,是值得珍惜的精神财富。

张之洞对《时务报》的支持是真诚的,作为清政府当时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张之洞在甲午战后确实希望中国能够通过变法维新重新振作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必怀疑张之洞对《时务报》的支持,以及对梁启超赏识的真诚性。但是,张之洞的身份毕竟不同于汪康年、梁启超,他对《时务报》的支持是因为《时务报》的言论在政治上大体正确,合乎他的主张,而一旦《时务报》的言论出现偏差,不再合乎他的主张,或者侵犯了他的利益,那么再指望张之洞继续支持《时务报》,欣赏梁启超,显然也是不太现实的。

在张之洞“公费订阅”《时务报》的通知刚刚下发不久,梁启超却在《时务报》第五册发表他的《变法通议》之《论学校》一节,其中公开批评张之洞在代理两江总督期间的一个重要举措,以为张之洞那时创建的“自强军”用高薪聘用洋人,似乎有媚洋的嫌疑,又称满洲人为“彼族”。所有这些问题,不能不引起张之洞的关切和极端不快,他一方面准备终止“公费订阅”《时务报》,另一方面考虑派人创办一个新报馆,专门批驳《时务报》的错误言论。

张之洞的不满通过吴樵及时转达给了梁启超,然而名声显赫如日中天的梁启超此时并不把张之洞的意见放在眼里。他在随后出版的第八册中发表《变法通议》之《论科举》,照样不客气地批评倭仁的文化保守主义,批评倭仁对西学的反对与抵制。在第十册,梁启超发表《变法通议》之《论学会》,对当时尚在思想文化界占主导地位的乾嘉汉学,尤其是乾嘉汉学的领袖纪晓岚进行猛烈抨击,以为乾嘉汉学的非常态,从根本上遏制了中国文明变革发展的进程,阻碍了中国步出中世纪,迈向近代。

梁启超的这两个观点今天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无疑触犯了清廷忌讳,纪晓岚的后人纪钜维此时正在张之洞幕府,他看了之后当然很生气,以为梁启超是无中生有,恶意攻击。纪钜维的看法深刻影响了张之洞,张看了之后也认为不妥,遂授意幕僚亲信梁鼎芬著文反驳。

梁鼎芬是汪康年的朋友,他在著文反驳梁启超的同时,也致函汪康年进行规劝,反对梁启超对纪晓岚和倭仁的批评,告诫汪康年提醒敲打梁启超此后的文字务必小心,不要惹是生非,寻衅找事。

汪康年虽然在《时务报》创办之初与梁启超有某些意见分歧,但当他看到梁启超因《时务报》而声名鹊起,也一度跃跃欲试,开始著文宣传维新变法的政治主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梁启超的主张还要激进。在《时务报》第四册,汪康年发表《中国自强策》,在第九册发表《论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公开宣传当时还比较忌讳的民权思想。他认为,中国在甲午战后之所以裹足不前,庙堂无定策,中外无定议,旧弊未一除,新猷未一布,其原因不在于中国之无策,也不在于中国人不明白积弱积贫之根源,而在于“我大清”在政治上一直没有办法,政治体制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权无所归。汪康年举例说,现在的执政大臣名曰军机大臣,人虽多而权不统一,但能唯诺于皇帝之前而不能坚持己见,不敢犯颜,不敢直谏,但能“恭拟谕旨”而不能自发号令。汪康年认为,中国不变法则已,要变法就必须从政治体制改革始,必须使权有所归,权力统一。而要达到这一点,就必须采用西方国家行之有效的议会制度,开议院以兴民权。显然,这些观点远较梁启超的看法还要激进,还要极端,是《时务报》,大约也是近代中国公开宣传议会政治、民权政治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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