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秧时,先要会分秧和插秧。农村同学手把手教我分秧和插秧的方法:左手握住一把秧苗时,须用大指姆和中指分秧,右手大指姆和食指中指并拢,将秧苗根直插泥中,这样的秧苗容易成活。栽秧时,像骑马一样,半蹲于水田,仿佛坐在无形的板凳之上,两眼注视前面秧苗,扫视各行秧苗是否连在同一直线上,如歪歪斜斜,还需左右拨弄,扶正秧苗。这样不但横竖成行,观瞻漂亮,而且通风透光,生长迅速。我心里默记操作要领,动作虽然缓慢,毕竟白天还能勉强跟上其他农村同学,极少被“关”在秧苗“笼子”里。可是当晚躺在竹子搭建的床上,才感到腰酸腿痛,几乎不能直伸。这时才恍然大悟,栽秧这农活,看似不及打谷和拉拌桶那样全身运动,龙腾虎跃,其实整天一仰一伏,单一的弯腰动作,长时间猫着腰身,也是很费劲的体力活。
1960年,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人们吃饭连最低标准都难以保证。我们高中生的粮食定量每月30斤。学校拨给驻大队学生的定量是每天1斤大米,还算照顾,没有按比例搭配红苕这样的粗粮。饭不够,汤来凑,那是厨子煮饭的一大诀窍。
为我们学生煮饭的是一位热情的大嫂,精明能干。眼看到几十个学生单靠一点大米,她实在不忍心看见大家饿肚子下田。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早已没有新鲜蔬菜可言,总得给学生弄点“瓜菜代”。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快要罢市的莴苣。那莴苣快要开花结子,菜茎都长上硬皮。大嫂削去硬皮,中午和夜晚用莴苣叶子加米汤煮在一起,增加我们胃里的填充物。
第二天,起床后听说汤菜换了花样——火麻煮“连渣醪”,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来,大队给我们学生送来一点黄豆,大嫂在头一天下午,就持镰刀割下一大把“火麻”,淘洗干净,加上一斤黄豆磨成的豆浆豆粕,煮成一大锅“连渣醪”。
谁都知道,火麻多在路边野生,对人一向虎视眈眈,蜇人凶狠,“报复性”极强,人如若无意触碰到,它茎和叶上的细细绒毛,就会马上“咬”你一口,皮肤像被火烧过一般,迅速冒出一片红皮疙瘩,火烧火燎,叫你痛得嗷嗷直叫。当然,农民对它也是恨之入骨,常常狠心除掉路边的祸害。我偶然路遇火麻,总是小心翼翼,尽力避开。听说,严厉的家长对那些不孝之子、浪荡之徒,命其脱光衣裤,用火麻抽打赤裸裸的胴体,要算最恐怖最残忍的家教手段了!
这位大嫂居然把“火麻连渣醪”煮给学生食用,我吓得不寒而栗。一旦火麻刺伤了咽喉,那还不要我们的命?吃饭时,渴望食物塞满肠胃,却又恐惧被火麻刺伤,只得默不作声,小心翼翼,慢嚼细咽。一小碗清清的“连渣醪”混着米饭下肚之后,倒还相安无事,占据了胃部一点空间,感觉稍微“饱”了一些。
匆匆吃完早饭,下田扯秧,才感到此刻腰酸腿疼,几乎直不起腰来,头昏眼花,难于坚持,又无脸面借口临阵脱逃。人的尊严支撑自己吞下饥饿劳累交加的痛苦,咬紧牙关,只是企盼农忙假结束的那一天迅速到来。
当然,在学校读书也是艰难的日子。
学校每餐供应在校读书学生3两大米,用大碗盛好,置于特大型黄桶蒸熟,这样的米饭俗称“碗碗饭”。国家月供2两菜油,落到每餐的炒出的菜肴上,自然油水稀少,几乎看不到漂浮在汤的面上的油珠,炒好的青菜瞬间变成赭黄,散发出野草味,以至于同猪食没有多少差异。每到开饭之时,学校食堂大门总有炊事员重兵把守,严防丢失碗碗饭。如果不慎丢失一碗,那炊事员必然要挨一顿严肃批评的。
山大生杂木,人多出怪物。但也有“以身试法”胆大妄为的学生,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炊事员重兵把守的饭堂里下把碗碗饭神秘窃走。我猜测这样的人气度不凡,本领高超,必定身怀障眼魔法之绝技。我们班就有一位这样的梁上君子。可惜,他诡秘的行动终于显山露水,暴露在学生面前,最后被勒令退学。许多同学都替他惋惜不已,他为这区区3两米饭,丢掉了自己的学业,彻底葬送自己未来前程。
在那个年代,不单是学生,也有个别老师也忘记了自己的职业操守,讲话毫无遮拦,满口流言蜚语,搅得周天寒彻,完全混淆了学生的视听。
上课时,教学内容草草结束,某老师居然向课堂之外拓展开来,在教室大唱“种地经”:
“教书这行当,我干了一二十年,一个月工资就几十块钱,还抵不上我山东老家种半亩地大萝卜合算。读书,我看,已经没有多大的价值了。身体好的,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蛊惑人心的煽动,出自一个执教老师之口,自然有学生奉若神明,果真放弃学业,回家种蔬菜赚大钱去了,也有人离校赶“溜溜场”做生意挣现钱去了。当然,绝大多数学生,还是死守教室寂寞,甘愿苦读。
食瓜菜抗饥馑求学有志令心驰神往,掌孤灯游书海淘宝无悔望地宽天高。
在三年苦难的岁月里,毕竟众多学子终究完成学业,在全国高校只招收20万新生的背景下,我班竟然有十余同学考上大学,居年级之冠。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那些曾经放弃学业的学生,后悔目光短浅,糊里糊涂就做了“读书无用论”的牺牲品,羞愧难言。
我一直不明白,这位老师敢于“离经叛道”,在学生面前推销这些人生“经验”,是智商情商本能低下,一时头脑发热胡言乱语,还是被张牙舞爪的旱魔压弯了脊?懦弱,脆弱,软弱,把学生引向了歧途,可叹啊, 可悲啊!
与农民一起栽秧时,不免也有一些可怕的消息传入耳中。九盘寺发生持刀拦路抢劫事件,抢劫者乱刀砍死了捎带几十斤粮票的过路人,遁逃后无隐无踪;黄泥碥有窃者手段狡诈歹毒,半夜用花椒麻醉主人的三头生猪,偷走后竟然阒无声息,主人无法还清卖猪仔的债务,哭得死去活来,差点上吊自尽;铺子垭大白天“倒路碑”者难于计数,致使好几户人家断了后嗣,绝了香火。一年里未下过透雨的旱魔衍生出罪恶的饥馑,可怕的饥馑已经泯灭了人性,给人世间造成制造了众多光怪陆离的恐怖奇观,就像华锦蜀绣堆满了狗屎和血污,令人毛骨悚然,不敢再想下去。
白天,在田里插秧,虽说饥肠辘辘,因为聊天“干扰”,还无感觉,到了夜晚,那日子真叫难熬。肚子老是“咕咕”地叫,饿得实在难受。目光在我们住地——霉气十足的大队保管室内上下左右搜索,终于发现还有几袋没有分发完毕的胡豆和小麦。
几个农村的同学凑在一起嘀咕开来:
“你没听说过,吃胡豆可以增加力气吗?”
“听说过,那是木匠的经验,不过每天只能吃几粒哦!”
“现在我们日子这样难熬,抓一把充饥又有何妨呢?”
“听我父亲说过,小麦也可以生吃,只要是晒干的,同样可以‘进口’。”
生理的防线一旦崩溃,凡是带淀粉能转化成能量的东西,都会列入饥馑者眼中攫取的食物,像童话中宴席上无法抵御诱惑的美味佳肴。那天晚上,一群住在保管室睡觉的中学生,像野人,像怪物,终于大胆突破生理防线,抓起大把生胡豆,就往嘴里塞。吃了几把胡豆后,大家说,尝尝新鲜小麦,又看口感如何。于是,你一把,我一把,保管室的小麦就被我们这群饿得神志恍惚的青年学生消灭了几大碗!有人说,该去喝口水了。此话犹入醍醐灌顶,我们方才大彻大悟,跑到水井边,“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凉水,终于止住了饥饿的威胁。
这晚,大家睡了个好觉,几个人的梦呓中还在自言自语嗫嚅:
“吃饱的感觉真好。”
“往后每天还有,那就好了!”
谣传吃生胡豆可以增加力气,我们在此刻吃了这么多,自信摇身一变,浑身是胆雄赳赳,彰显当今壮士气吞山河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了。
有了第一个夜晚的尝试,就有第二个夜晚的继续,自然也有第三个夜晚的挑剔。第三个夜晚,大家开始“奢侈”起来,专门选择饱满而晒干的胡豆和小麦,用双手搓了搓,剔除沙粒、小石子和杂草,吹去灰尘,细嚼慢咽,这样口感就好得多。如此周而复始,延续许多时日。
衷心叩谢皇恩浩荡,荫庇灾祸,保佑了一群胆大妄为,几乎退化到茹毛饮血的青年学子,逃脱了腹泻的厄运。
我们就这样悄悄添加食物,在饥饿状态中尽力补充“养料”,终于熬过难关。两周农忙假劳动结束,我回到家里,母亲喃喃地说:“回来了,你终于回家了!”她枯瘦的双手抚摸我瘦削的脸颊,“怎么眼睛陷得这样厉害,消瘦了许多?”我如实告诉母亲,自己无法胜任高强度的劳动而被迫偷吃粮食的经过,还未说完,辛酸的泪水早就扑簌簌地掉下,打湿了大片衣襟。
在月华支农那些日子实在不堪回首,但我更要向玉皇庙大队致歉,还真要感谢保管室那些珍馐的救命之恩!
醉人的醪糟
我的家乡在川东的一个小县城,那里有三样物品最为出名:藤器、豆腐干和醪糟。
藤器是用一种野生的蔓藤条编织的藤椅和藤箱,过去读书人远行,常负箧求学,多是携带这种藤条编织的藤箱。生态环境恶化,植被破坏,野生藤条减少,导致藤器行业日趋萎缩,泡沫沙发的普及更是将传统手工藤器全部扼杀。
小豆腐干原本是家乡的名特小吃,一寸见方的豆腐干,卤制后红亮生辉,再用一根苇草串连起来,二十五个一串,两串打个结,编成一对,体现了家人好事成双的习惯思维。拎上一对豆腐干,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飘香,十分惹眼。路人往往投来欣羡的目光,不住啧啧赞叹: “是哪家作坊卤制的?好香啊!”不过,近年外地仿制这样豆腐干的作坊太多,鱼龙混杂,多年厮杀,李鬼打败了李逵,专门精心制作小豆腐干的作坊倒还败阵下来,逐渐被湮灭。现在,家乡豆腐干名气远不如从前响亮。那种挂在小酒店的酒坛上方,专门招揽客人喝酒聊天的小豆腐干,早就不见踪迹了。
醪糟,自古就受人喜欢。曾在通州(今达州)任司马的元稹曾有诗云:神曲清浊酒,牡丹深浅花?少年欲相饮,此乐何可涯。这里的“浊酒”,就指醪糟。可见,醪糟很早就融入了普通百姓人家。家乡的 醪糟,在川东一代颇有名气,尤以距城三四里路的东柳桥醪糟为佳,且越做越好,越做声名越大,独树一帜,成了家乡的一块闻名遐迩的金字招牌。
在家乡,制作醪糟不算一门手艺,口传心授,耳濡目染,许多人都会酿造,只能算一种家务活罢了。不过,醪糟要做得有水准,倒有不少学问。我的母亲就谙熟其中的奥妙。
家乡人制作醪糟,管叫“拍醪糟”,乍听说醪糟讲“拍”,还有几分蹊跷,不知“拍该如何诠释。听母亲说,拍醪糟要讲究三好:米好,水好,酒曲好。
米好,就是要用上等的糯米。家乡农村村舍旁边,洗衣水,屋檐水,粪水,往往朝农田流,久而久之,那些村舍旁边的农田就变得又黑又脏又臭,成了烂泥田,臭气弥漫,行人往往掩鼻而过。这样的田里种稻谷往往会被肥水“呛死”,甚至只长草不结穗。但是,如果有心思的农家种上糯谷,会长得特别好,要比一般田里的糯谷多收一两成。所以,农民都选肥田种糯谷。这里的糯谷碾成的糯米,颗粒饱满,米色乳白,是制作醪糟的上乘。
东柳桥的醪糟著名,除了米好以外,当地的井水的确与众不同。农家女子拍醪糟都是用清凉的井水。她们说,城里的自来水,有股气味,拍的醪糟总是不纯正。小城镇实在找不到上好的井水,就得把自来水盛好静静搁一天,让气味挥发后才能淘米浸泡,这是拍好醪糟的前提。
至于酒曲,那就是至关重要的引子了。在我的家乡,数东柳桥酒曲为最,妇孺皆知。胡豆般大小的酒曲,竟然掺有108味中药和香料,像辣寥草、肉桂、三皂角、百寇、甘草、甜草、丁香这样的香料都掺入其中,还只能在每年的八月配制。为何选在酷暑八月,配料的比例如何,配料谁先谁尾其后,是否藏有玄机奥秘,那是清乾隆年间老祖宗就传下来的秘诀,几百年来秘而不宣,局外人是不能通晓的。这样多的中药和香料恰当组合在一起,经过长时间的韬光养晦,看似普通的草茎草籽小团,渐渐神奇般地孕育了精灵,凝聚了大自然百花的芬芳,收藏了天地间蜂蜜的滋味,把平淡无味的糯米催化成香甜可口的醪糟。卖酒曲的老板定会告诉你,胡豆大小的一粒酒曲,可以拍一升糯米的醪糟。那时候拍醪糟的糯米都论升,而不讲斤。传统的说法是一升抵上3斤。用东柳桥酒曲拍出的醪糟,再差也八九不离十。家乡的醪糟店,都有东柳桥酒曲出售。
每逢春节,即使穷苦人家,虽说没有鸡鸭鱼肉,往往也要拍一钵醪糟,多少能营造过年的气氛。有客人光临,那是“客走旺家门”的好兆头,表明一年到头你的家业都顺畅兴旺,喜事连连,焼碗醪糟汤圆款待,算作对朋友造访的欢迎,当然值得。
我的母亲很会制作醪糟,一般过了腊月二十,就着手准备了。
“拍醪糟要心静,手净。拍的时候,静下心来,尽量把相关事情想得周到些,不去思考那些无关的事情。心绪浮躁,毛手毛脚,就可能拍不出好醪糟,三天后,一钵糯米还是一钵糯米,给你颜色看。双手沾有油盐,那叫‘毛三匠’绣花,会弄得一塌糊涂,拍的醪糟注定是要发酸的。”母亲拍醪糟时,常这样告诫我,我不住点头,竭力思索母亲平凡话语蕴含的道理。
静心是生命的力量,也是成功托附的灵魂。古人凡祭祖、演戏此类大事之前,往往要举行仪式,或沐浴更衣,或焚香沉思,求得一种宁静和专注,据说,这样才能使自己进入一个相对超然的空间,获取一种超然的力量;虚浮,恰恰缺乏这种内在持久的力量,做事往往风风火火,草率了结。无人察觉的禅性,就这样悄然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母亲本不信佛,话语中却透露出一种禅机,透视出她老人家做事笃实,思绪如水的平和,心无旁骛的专注,用平常心态,一丝不苟地去努力完成业已确定,哪怕是一个微小追求。
难怪她拍的醪糟与众不同,这恰巧是许多女性不曾具有的理智和镇定!
母亲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又把盛米的瓦钵和蒸笼里里外外刷洗一两遍,唯恐沾上了丁点油盐,埋下祸根,之后,她才去把存放了几个月的糯米量准,搓洗几遍,清水浸透,装进蒸笼,用大火蒸过三五分钟,用筷子上下翻动均匀,再过一两分钟即已熟透。一点一滴,绝无丝毫疏漏,于微细处见其思虑之周到,做事之从容,技艺之精妙,绝非一般。
母亲说,米要蒸熟,这个“熟”字,十分讲究,对醪糟的外形影响极大:刚蒸过芯就恰到好处,再多蒸一会儿,准会烂糟;没熟透就拌酒曲,拍的醪糟必有硬芯,总会泛出生米味。
我惊叹母亲把握火候如此准确,真可谓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精当。
蒸熟的糯米需凉透后才能加上酒曲和水,拌匀后捧在瓦钵里,轻轻压实,中间掏个小洞,便凿成一口圆圆的小“井”,用来盛装盈盈汁水。最后,再在表面洒些酒曲粉末,加木盖盖严,搁放在大木桶里。
腊月天寒地冻,担心醪糟“不来”,母亲叫我去拔几把青草。开初我不明白母亲吩咐的意义,心里纳闷,用这个玩意有何作用?她把青草垫在醪糟窝的稻草上面,四周严严实实塞进破棉絮。这时,母亲捋了捋额前的花白的头发,轻轻拍了拍双手,对着眼前的木桶左右端详,好像成功完成一件圣洁的艺术珍品,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